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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饭店后院的客房里住了一夜,清早,碧虚真君结了房钱,带着三个师弟坐车出城,回真一观。

    马车里,卫南平打着哈欠清点随身小包裹里的东西。这都是师兄弟们托他在百货商店里代买的小玩意儿,其中不乏违禁品——例如用来逃避早起熏香的香丸等。不过碧虚真君一向宽容,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马车从城南朱雀门出发,车轮压在尚且潮湿的黄土路面,略有钝涩之感。

    扬州城的南城门本不叫朱雀门,新知府上台之后,取四方神兽的意象,将四个主城门改成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名。

    碧虚真君含笑看着卫南平摆弄那个包裹,见他整理完了,才道:“南平师弟,此番回了观里,可要多加小心,不能再闯祸了。”

    卫南平道:“师姐,我一向小心,从不闯祸。”

    冲和真人“吭”地笑出声来,将头转过去,肩膀一抖一抖。

    碧虚真君无奈摇头:“好,算你小心。只是这次回去,须得更加小心。至少……秋分之前,应当收敛一些。”

    没等卫南平追问为什么,她自己解释了起来:“如今咱们观里来了个贵客——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消息灵通,肯定听说了。这位贵客的身份十分特殊,一举一动关乎国体。她留宿观里的这段日子,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指望能将她招待得多么好,只求不要冒犯到她,招来祸患罢了。”

    关乎国体?

    卫南平眨了眨眼。

    若是说到关乎国体,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汴梁皇宫的那一家子姓赵的皇室。若来的是位公主、亲王,甚至是皇帝本人驾到,以“关乎国体”来形容是不过分的。

    不过,他们真一观毕竟是武帝胞兄、楚王赵旦创办的道观,这些年来招待过的王子皇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就连武帝本人都来巡幸过四次,卫南平居住的望仙台上的匾额都是武帝亲自题的。

    若这次来的是个赵姓的皇族,碧虚真君怎么也不可能说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来。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谁还不知道谁?

    可是,这世上除了皇家,还有谁能让观里如临大敌一般地……

    他正思索着,就听碧虚真君道:“是从新洲来的人。”

    “新洲牧首,这你知道吧?今年我们的皇帝陛下三十整寿,新洲牧首亲来祝寿,先来参拜我们真一观,住上些时日,等寒露之前再北上进京。”

    卫南平脱口而出:“新洲的牧首怎么可能给中原的皇帝上寿?”

    他虽然生活在道观里,但并非与世隔绝,对于新洲和中原目前的局势还是了解一二的。

    新洲与中原虽然同出一脉,但山海阻隔,不可同日而语。中原的皇帝理论上也是新洲的皇帝,但所谓“山高皇帝远”,隔着一个大洋,新州人对皇帝能有什么敬爱之心?况且近世的中原人都不怎么将皇帝放在心上了,何况大洋彼岸的牧首?

    这位新洲牧首——卫南平回忆着,上一届新洲牧首四年前病亡了,继任的牧首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应该是姓萧。

    这位萧牧首不远万里地来给中原皇帝上寿,到底图个什么……

    碧虚真君提醒他:“往常你最爱带着那几个一起胡闹,好在没闹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但这一回,万万小心。”

    她道:“新洲的风气与中原极不相同,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动辄白刃相向。他们的牧首若在我们观里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不是好收场的。你千万记得。千万,千万。”

    卫南平也想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虽然中原朝廷一直都将新洲视为国土的外延,但新洲有自己的牧首,有独立运作的政府,有自己的法律和军队,以及与中原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事实上,新洲几乎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那住在我们观里的那位,可就是他国元首……哪怕磕破一层皮,也是外交事故……

    他坚定地道:“师姐放心,我一定离那萧牧首远远的,看也不看她一眼,绝对不给观里添麻烦。”

    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一般,那应声虫又将他的话语重复了一遍。

    碧虚真君笑了:“师姐就指着你这句话活着了。”

    天将正午,马车终于驶到了真一观山门前。

    卫南平挑起车帘,见山门外漫天翠绿的枝叶,风吹鸟鸣,与自己离开时没什么不同,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回来了。”

    李府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他终于回家了。

    压在心口的大石轻了,他心念一动,发现再没有应声虫重复自己的话语了。

    碧虚真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

    卫南平掐指一算,发现果然已经过去了三天,元公子给他种下的应声虫到了离去之期。

    他也算说话算话。

    卫南平有些复杂地想。

    碧虚真君道:“本来还想替你向归阳请假,看来已经不用了。”

    卫南平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道:“今天……还要上课吗?”

    这都快要中午了,不能直接给他放一天的假,让他吃完午饭就回房休息休息,放松一下被怨灵伤害的心情吗?

    为什么还要上下午的课啊?

    他咬了咬脸颊。

    元公子!你的虫子走得真不是时候!

    还不如多留一会儿,兴许碧虚师姐怕他当众丢丑,就会给他请假了。

    碧虚真君笑道:“课当然是要上的。你也知道你归阳师兄这个人……”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染上了一抹无奈:“你已经缺了他好几节课,再缺下去的话,我怕你就听不懂了……”

    卫南平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心想,可不是么。

    数学这种东西,缺得课太多,可不就是补不回来么。

    归阳师兄和碧虚真君一样,位于灵元真君位阶,平时负责给他们这些白简道士授课,夯实基础,为进阶赤元真人做准备。

    据归阳师兄本人所说,他是负责教授命数卜卦一类知识的。但以卫南平本人以及广大白简道士的亲身体验来看,他教的不是卜卦,而是数学。

    命数命数,里面有一个“数”字。

    归阳真君以为,所谓“天命”就是一团不断演化的“数”。想要窥破甚至掌控天命,则要进行庞大而复杂的演算,在浩如烟海的数据里提炼出正确的那个答案。

    所以,在他的课堂上,白简道士们不必使用铜钱、卦筒、竹签、龟甲之类的占卜道具,只需拿一支笔,一个算盘,一沓草纸,不停演算,总能演算出正确的结果。

    三天前离开真一观的时候,归阳师兄已经讲到了炮弹轨迹的第十二个计算方法……也不知道现在开始讲什么了……

    想到数学,他立刻头昏脑胀,被碧虚真君带去斋堂吃饭时双手都在颤抖,吃完饭忙换了身崭新的法服,拿上自己的算盘和草纸往讲经堂跑。

    他们今天回来得稍晚,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此时归阳师兄的数学课堂已经开课,上百个白简道士坐在说法堂里,听着归阳师兄在台上滔滔不绝,生不如死。

    卫南平轻轻地推开后门,并没有惊动一屋子神游的学生和沉浸在天命里的归阳师兄。

    他猫着腰进门,扫视了一圈,见东安他们几个竟然坐在离归阳真君只有两步远的一个桌子旁,一派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们肯定是午饭吃得太多,没抢到好座位。

    卫南平在心里想着,更加仔细地环顾左右,试图在比较靠后的地方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前边的空位倒是有不少,不过离归阳师兄太近了,有被抽中上台演算的风险。

    想当然耳,后面已经没有空位了。

    他闭了闭眼,打定主意想要逃了这堂课。

    虽然答应了碧虚真君不惹祸,但逃课怎么能算惹祸呢!

    刚想转身就走,他忽然看见了什么,疑惑地皱了皱眉。

    奇怪,那里明明有一个空位,为什么我之前没看见呢?

    他抱紧自己的竹制算盘,不让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轻轻迈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张一米多长、半米多宽的条案,和一张长椅连接在一起。这样的一副桌椅,可以坐下两个人。

    此时这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还有一个座位空着。

    坐在那里的人以右手托腮,表情悠然闲适地看着台上的归阳真君,在一众麻木的白简道士里显得格格不入。

    奇怪,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不对,她好像不是我认识的师姐师妹……

    卫南平走到那女子的面前,看清了她的脸。

    她约有三十来岁,眼角有着被风霜摧残的细纹。黑发之中夹杂着银丝,托着腮的手厚实有力,布满老茧与伤疤。

    她也看见了卫南平,转过脸来,对他笑了笑:“你要坐在这里么?”

    卫南平虽然不认识她,但却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亲切,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愣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来晚了。”

    又问她:“你……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那女子轻轻将食指放在唇前:“嘘……你看。”

    她伸手指着台上的归阳真君:“那是他刚刚叫人拿来的。你认识那是什么么?”

    卫南平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归阳真君身旁看见了一个半人高、数米宽的黄铜色机器。

    那机器上布满了钢铁齿轮与杠杆、榫卯。若叫卫南平形容,就像一个庞大的钢铁算盘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呃……这是什么?”

    那女子笑道:“你果然来晚了。他方才刚刚介绍过。”

    “那是一台能够自动演算命运的差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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