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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是古时候州郡长官之名,如今中原官府已经不再使用了。

    一百多年前,新洲开辟,百废俱兴,于是有人将这个早就消失的官职翻了出来,指代那些替天巡守,统领新洲的官员们。

    依宋朝旧例,官员不得长时间出知某地,或三年,或六年,甚至不到一年,必定调任,不使人生眷恋之情。

    奈何新洲与中原隔着一片浩荡无极的大洋,中原朝廷鞭长莫及,使得新洲的州牧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干了下去,后来竟渐渐地出现了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例子。

    武帝在世之时,这些州牧们还不敢太过张扬,仍保持着为人臣子的谦卑,进表纳贡,不敢逾越。武帝驾崩,群臣扶持一个酒囊饭袋上位之后,州牧们就彻底扯下了最后的遮羞布。

    为了公开而隐晦地表达对中原朝廷的不屑一顾,新洲牧首被推举了出来。

    原本的新洲没有所谓的“牧首”,二十八位州牧分治不同的地域,彼此间地位平等。若有州牧们不能决策的大事,则由皇帝亲自指派的巡牧钦差裁决。

    武帝驾崩的第二年,这位钦差死在了新洲——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州牧们不等中原朝廷另派钦差,自行推举出了一位年高德劭的州牧,拥立他为牧首,裁决新洲一切事务。

    牧首死后,则由州牧们再推举出一人担任。新洲牧首如同中原皇帝一般地位尊崇,只除了不能世袭罔替之外。

    不——比起如今被内阁彻底架空的皇帝,还是新洲牧首的权力更大一些。

    四年前,上任牧首染病身亡,被推举出来继任牧首的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州牧。

    此人名叫萧明达,彼时不过而立之年——对于一个执掌整个“世界”最高权力的人而言,三十岁是一个过于年轻的年纪。

    更别提她并非出身富贵世家,而是生于贫寒门第了。

    但没有一位州牧对此提出过异议。萧明达众望所归地掌握了新世界的所有权力。

    中原朝廷原本还对这位年轻的女子抱以轻视之心。但四年以来,她的霹雳手段、雷霆威严,使新旧两个世界都对她尊敬畏服。

    但令中原朝廷喜出望外的是,这位萧牧首,竟一反新洲牧首的傲慢无礼、蔑视纲常、轻贱神器的作风,对赵氏皇帝表达了充足的敬畏之心。

    于是今年皇帝三十岁寿辰,萧牧首进表,请求亲到汴梁贺寿之时,内阁立刻批准了。

    皇帝的寿辰在寒露前后。

    未至处暑,萧牧首就乘坐飞空艇抵达了申城。接下来的两个月间,她将在中原各地游览名山胜景,最终在汴梁皇宫为皇帝献上寿礼。

    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站,就是参拜武帝赵旭的胞兄,楚王赵旦创办的真一观。

    此时真一观上下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等待萧牧首的车驾莅临。

    牧首的仪仗和日常出行的车马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送到了真一观,在俗客坊安置好了。

    真一观观主看了一眼手上的怀表,见指针离篆体的“酉”字越来越近,就知道时候到了。

    萧牧首出身寒素,不蓄家财。此番莅临真一观,也是轻车简从,款款而来。

    真一观观主和紫衣的“安大人”一同在大门处等候,身后排列着真一观赤元真人境界以上的男女弟子们。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黄土路上驶来,停在门前。车门打开,先下来了一个年轻男子,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傍晚天色微暗,那人的面容隐藏在一片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楚。

    等他牵着孩子走到煤气灯下时,一阵阵轻微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真一观观主也险些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强行按压下了自己的震惊。

    无他,只因此人实在过于俊美了。

    明亮的火焰在围着铁制栅栏的玻璃灯里安静地燃烧着,在他的面庞上投下静谧的光线。

    这是一个约有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眉眼多情,鼻梁高挺,唇若点朱,肤色白皙。五官说不上多么完美——嘴巴有些大,眉毛略微粗糙了,眼珠的颜色有些浅淡。

    但他确实就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

    此时此地,以自己的双眼观赏他的人,都会这样认为。

    “他很美吧?”

    “安大人”低声笑着:“小心,不要让你们的女冠接近他。他跟随牧首多年,很得牧首的宠爱。”

    观主也低声地回应她:“我等出家之人,并不牵萦凡情,还请大人放心。”

    “安大人”点头:“如此甚好。”

    又对他说:“这个人姓白,名叫白梦兰,是牧首的贴身侍者。按照中原的说法,是‘入幕之宾’。你们不必太过尊敬他,但也最好不要冒犯他。”

    观主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一个字上:“白?”

    “安大人”点头:“就是你想到的那个白。”

    在江南的城市里,提起“白家”,绝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申城白家——那个似乎把天下所有的钱都赚完了的家族。

    “可是,白家不是向来人丁稀少,这一代的家主只有一个女儿……”

    想到白梦兰的年纪,观主低声道:“难道他是……”

    “安大人”道:“他是小老婆生的。是白引璋的异母弟。不是同母的那个。”

    见观主有些惊讶的样子,“安大人”笑了:“我不喜欢白引璋。休想让我尊称她。”

    白引璋,即是白家现任的家主了。

    她和萧明达同岁,今年三十四五,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她的父母也只有一儿一女,一个是她,一个是白家小公子,小名唤做白玉郎的。

    在此之前,竟无人知晓她还有一个异母的兄弟。

    而且,这个兄弟还这样的美貌。

    不过……

    观主有些疑惑。

    白家的庶出公子,怎么成了新洲牧首的入幕之宾了?

    几声细碎的咳嗽打断了观主的思绪。

    他抬头一看,见是那个被白梦兰牵着的小男孩,用拳头遮挡口鼻,咳得身子发抖,却还尽力忍耐着,将脸都憋得通红。

    这应该就是萧牧首的那个多病的儿子了。

    观主暗暗打开了天眼境界——他是一名游虚法师,虽然并不算多么神通广大,但给一个小孩子看看病还是能做到的。

    刚要看那小孩子的“气”时,“安大人”轻咳一声:“牧首下车了。回神。”

    观主立刻将那咳嗽的小孩抛在了脑后——此时,没有什么比迎接萧牧首更要紧了。

    从简朴的马车里下来了一个穿着新式短袖长裙的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余岁,乌黑的发辫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根根银丝,眼角有轻微的细纹,皮肤有些粗糙,也并不如何白皙。她的身材十分高挑,臂膀健壮,给人以可靠之感。手掌厚实,手指长而有力,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疤。

    在中原与新洲广泛流传的故事与传说里,萧明达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后来父母双亡,在孤儿院长大。在免费学校读完了中学,完全凭借着自身的聪明才智和好运气才得到了读大学的机会。接着进入官府,一路拼搏,才在而立之年成为了整个新洲最有权势的人。

    她的外貌为这些经历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见她下车,白梦兰的眼睛亮了亮,牵着那个孩子走到她身边。

    与白梦兰如玉的容颜相比,萧明达的面容过于普通了。

    她微笑着向白梦兰点了点头,低头看向仍在不断咳嗽的萧长留:“怎么又咳嗽了?是难受么?”

    萧长留连忙摇头:“阿娘,我不难受。”

    萧明达道:“这就好。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谁都可能生病,何况是你。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萧长留不住地点头。

    一身紫衣的“安大人”迎了上来,低声向萧明达汇报目前的状况——某处某处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随属下来。

    萧明达于是点头:“辛苦你了,若暝。”

    安若暝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此时天色已晚,用不得饭了,但要就寝还早些。于是只得听戏。

    丈高的戏台搭在天尊殿外,戏台前又新建了一个二层高的木制小楼,楼上设着观戏的座位。

    萧牧首坐在主位,白梦兰侍立其后,真一观观主与安若暝在左右陪坐。其余还有扬州的官员、真一观的道士、从新洲而来的官员侍者等,或坐或站,将小楼挤得满满当当。

    至于萧长留,他身子弱,小孩子更要早睡,被人抱着回俗客坊歇息了。

    萧明达侧头问道:“今天都有什么戏码?”

    安若暝忙道:“是从扬州请来的戏班子,说是天南海北的戏无所不会的,大人愿意听什么,吩咐他们唱就是了。”

    真一观主暗笑道,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明达道:“咱们随便听一听,也不必强要人家唱什么。再怎么博学多才,也有几个拿手的戏。让他们拣拿手的唱来吧。”

    真一观主暗道,这才对嘛。你可是指定出了好几场戏,拍着桌子让戏班子连夜排好,上场时不可有一丝差错的。

    就见安若暝向一边的侍者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侍者领命而去,须臾,拿来了一封红笺。

    安若暝道:“这戏班最会唱千金记,这是他们最拿手的几出,请大人点吧。”

    即使不看那红笺,真一观主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那是昨天她挑挑拣拣,终于确定下来,将要呈给萧牧首挑选的戏目。

    千金记,唱的是韩信漂母一饭千金的故事。从胯/下之辱唱到衣锦还乡,总共有五十场,今日只能拣几场最精彩的唱。

    那红纸上写的第一场是——

    “怎么是这个。”

    萧明达笑道:“这个不好。”

    第一场,是霸王别姬。

    真一观主记得安若暝说,牧首大人不爱那些英雄红颜悲歌陌路的佳话,所以“别姬”要写在第一个。

    他不明白,人家不喜欢,为什么要写上去呢?

    安若暝说,都写的是喜欢的,要她怎么选呢?

    果然,排除了第一场“别姬”,萧明达很容易地就选出了“追信”、“囊沙”、“破赵”、“埋伏”几场。

    鸣锣击鼓,龙套跑过,大幕拉开,一个老生上场。

    “世态有常有变,英雄能弱能强。从来海水斗难量。运乖金失色,时至铁生光。”

    “休论先期胜负,何须预扣兴亡。高歌一曲解愁肠。柳遮庭院绿,花覆酒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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