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嘴角抽了抽,心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张了张嘴,忽然起了坏心眼,没去理会元公子的问话,三步并做两步迈上楼梯,蹲在那小孩面前,笑眯眯地问道:“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呀?”
元公子看了他一眼,暂时压制住了应声虫的反应,不让无端重复的话语吓到小孩。
饶是如此,那小孩也被忽然凑到面前的人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地攥紧元公子的手,要往他身后缩。
元公子微微俯下身,轻拍他幼小的后背,温柔地哄着:“长留不怕,这是哥哥。”
又递了一个眼神给卫南平,示意他赶紧报上姓名。
卫南平有些惊讶于这小孩的反应。
摸着良心说,他今年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少年的模样,长得也不赖,从前遇见的男女老少哪个不喜欢他?这小孩怎么见了他如同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一边保持微笑,轻声对那叫“长留”的小孩道:“我是城外真一观的道士,道号南平。你是长留么?”一边悄悄打开了天眼境界,观望着长留的“气”。
只望了一眼,他的眉头就轻轻皱起。
太暗了。
身心健康之人,身上的“气”都是明亮的,各个器官根据五行归属有着不同的颜色。比如肺部属金,就是明亮的白色。肾脏属水,就是健康的玄色。
可是长留的气,几乎全部都是灰蒙蒙的。
大脑,心脏,肺,胃肠,肝脏……
他关掉了天眼境界,抬起头来,惊疑地看向元公子。
元公子抿了抿唇:“先天不足。”
又说:“他有点怕人,你多担待。”
卫南平想,这是自然的。
身体的虚弱与病态会影响到精神。这么小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多病多灾,难免会养成惊弓之鸟般的性格。
他是元公子的后辈吗,连元公子这种大能,都不能使他健康起来吗……
他尽力地对长留笑,或许是被笑容感染了,长留从元公子的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忽然红了脸,扯着元公子的另外一只手:“给哥哥吃。”
元公子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硬纸折成的小碗,里面盛着小桃子大的一团绵密冰沙,浇着橙黄的杏子酱,几颗红豆点缀其中。冰沙上叉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头勺子。
他惊讶地挑眉:“你不吃啦?”
长留摇头:“我吃了难受,给哥哥吃。”
元公子将手里的冰沙碗递给卫南平,语气复杂地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卫南平心想,喜欢我就对了。
没有人不喜欢我。
他接过小碗,拿勺子搅了搅,将杏子酱和冰沙充分混合,舀了一勺,喂到长留嘴边:“来,吃一口,啊。就一口,不会难受的。”
长留反射性地向后退了半步,又迟疑地张开嘴,卫南平将冰沙喂给他,看着他被凉得眯起眼睛的样子,眉眼弯弯地笑了。
元公子也笑了:“好,回去他阿娘若是问起,我就说是你给他喂的冰吃。”
听见这句话,卫南平没什么反应,毕竟他都不知道长留的阿娘是谁——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一勺冰沙而已,有元公子在,能吃出什么问题来?家长就算是要发火算账,总得有个理由吧?
谁知长留却又紧张了起来,飞快地摇着头,眼神里带着惊恐:“别告诉阿娘!”
他伸手抓住卫南平的两根手指,死死地握着:“别告诉阿娘!”
元公子眼看着长留的眼圈红了,才明白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忙将他抱起,摇晃着哄道:“不告诉阿娘,咱们不告诉阿娘。”
长留一边抽抽噎噎,一边仍攥着卫南平的手指:“不告诉阿娘、不说哥哥……”
元公子道:“好,咱们不告诉阿娘是哥哥给长留吃的冰。”
长留这才破涕为笑,又将卫南平的一只手抱在怀里,还想让卫南平抱他。卫南平将他从元公子怀里接过来,抱着摇晃了一会儿。
长留很瘦弱,抱在怀里轻得好似一片羽毛。
好不容易将长留哄好了,元公子对卫南平道:“你师姐他们还等着你呢,快去吧。”
卫南平将长留还给元公子,心里竟有一丝依依不舍之情。长留见哥哥要走了,也不愿意放开。
元公子无奈道:“你们两个倒如胶似漆了起来。放手罢!往后相见的时候多着呢!”
又顺着三楼走廊墙壁上开着的窗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得将长留带回去了。你和你师姐是要在这里吃饭吧?尽量吃得慢一些。”
卫南平刚想问为什么,一抬头,那两人都不见了。
他耸了耸肩,拿勺子舀着杏子冰沙吃。酸酸甜甜,滋味极好。
白氏百货的三楼是一间饭店,踏进走廊,左手边是正对后院景致的窗户,右手边是十六间包房,包房里的玻璃窗可以俯瞰街景。
十六间……那就是需要占卜四次。
他取出之前买东西找零的铜板,抛掷了四次,解读出征兆的启示,确定师姐在第五间包房里等他。
于是他一边吃着冰沙,一边踏入了第五间包房的大门。
冲和、灵虚二人正在研究菜谱,见他进来,招手叫他:“南平师弟,你来选几个菜吧。”
碧虚真君坐在上首,含笑看着他们。
她正在辟谷期内,不能饮食,但看着师弟们大快朵颐,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卫南平坐在冲和真人身边,探头去看菜谱,点了几个清淡的菜肴。
此时外头热得像要着火一样,包房里虽然放置了冰盆,也不能增添多少凉意。
冲和真人以手扇风,看见卫南平正吃着冰沙,也凑了过去:“哪来的?我也买一碗吃。热得很。”
卫南平心道,这你得去问元公子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别人给的。”
他含着一块冰,惬意地道:“你出去看看,应该就在这附近。”
冲和真人摇头:“我可不出去了。”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碧虚真人不吃,三位师弟也不好意思吃得过于投入,都拿出了一幅细嚼慢咽的形容,吃得彬彬有礼。
卫南平想着元公子最后的嘱咐,吃得更慢了。
将近一个时辰后,桌上的杯盘碗盏才见了底。
灵虚真人起身道:“我去叫人结一下账。”
刚站起身,就听见天边“轰隆”一声响,片刻之后,哗啦啦的雨声从窗外传来。
卫南平的脸色“唰”地就黑了。
他想到了元公子临走前那个往窗外看的动作。
那时自己以为他是在看时辰,怕回去晚了。现在想想,他那时候肯定是在预测天气。
这场雨虽然来得突然,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暴雨倾盆,但以元公子的修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会儿要下雨!
元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
刻意叫我慢点吃,是生怕我赶不上这场大雨吗!
他狠狠地咬牙,一时气性上头,心想,等我下次见到你时,可要好好质问你为什么要耍我!
上回故意让碧虚真君看穿行迹,这回又把自己困在大雨中。
怎么,耍我好玩吗?
碧虚真君道:“呀,下雨了。咱们可没带雨具。”
而且这雨眼看着有越下越大的架势,即使他们用法术避雨赶回李府,只是普通人的车夫也不能冒着大雨赶车带他们回真一观。
要么,是直接施法遁地回真一观,要么,就是任由这场大雨将他们淹留在饭店里。
碧虚真君道:“横竖观里也没什么要紧事,明日再回也无妨。这饭店后院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花钱包两间房住一晚吧。”
卫南平忙不迭地点头。
他玩心大,能晚一天回观里也是好的。
碧虚真君笑叹:“你呀你呀……”
她心里拿这个小师弟没办法,点了点他的额头,想起前天离开真一观之前得到的消息,暗自思索道,若今晚不能回去,可就要错过为迎接那位大人而准备的……
想到这里,她失笑,难道是和南平师弟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喜欢起凑热闹了么?那位大人再如何位高权重,如何身份尊贵,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与自己的修行、自己的“心境”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灵元真君的位阶已经停留了数年,该将心思放在如何冲击“游虚法师”位阶上了……
心境,心境……
她的心境,那座江南水乡的小镇……
碧虚真君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抛诸脑后。
这场大雨笼罩了整个扬州城,也波及到了扬州城外、北固山下的真一观。
将要傍晚时,雨终于停了。水洗过的天空高远澄澈,与之相对的是被水泡过、坑洼泥泞的黄土路面。
大雨打湿的戏台被迅速地修整一新,从扬州城里请来的俗戏班子正紧锣密鼓地排练着接下来将要出演的戏目。
俗客坊里,真一观观主最后确认般地问道:“安大人,萧牧首依旧是今晚酉时到么?”
被称作“安大人”的紫衣女子正清点着俗客坊正堂里的摆设,确保它们能让今晚即将到来的客人满意。
两天之前,她就已经提前抵达扬州,做了无数的准备,为的就是确保萧牧首在真一观居住的这段日子里不会感受到一星半点的不舒适。
做着此类杂活的她并不是萧牧首的婢女,恰恰相反,她在新洲和中原的官府里都有着从六品的官位。这也是真一观观主尊称她为“安大人”的原因。
新洲的牧首踏上中原的土地,每一个举动都在万众瞩目之下。
参拜由武皇帝胞兄创办的真一观,是其中颇具深意的一步。
“安大人”点了点头:“牧首的行程不因天气变化而更改。”
这句话里像是隐藏着什么亘古不变的真理一般,被她掷地有声地说出。
在这一瞬间,真一观观主抛却了所有的迟疑与不确定,他坚信着,就像数日以来计划的那样,新洲牧首萧明达,将会在今晚酉时,踏入真一观的土地。
“安大人”笑了:“正堂没有差错,带我去偏室看一看吧。”
她弯着眼睛道:“偏室里要多放置一些玩具和软枕。毕竟,如你所知,牧首大人有一个多病而忧郁的儿子。作为一名慈爱的母亲,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生活在一个柔软温馨的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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