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森已经是位年过七十的老人家,岁月按下了他的头颅,却拉高了他的脊背,使他只能弯着腰走路。沙砾夫妻的日语水平都很一般,除了几句打招呼的口头语,几乎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好在佐佐木老人学过几年汉语,双方勉强能够交流。
彼此做了自我介绍,老人心情不错,主动带着两人参观自己的画作。让沙砾感到意外的是,妻子口中这位“前卫画家”居然很健谈。
“贵国开放之后,我常来拜访,”他面带笑容,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两条苍白的眉毛长得吓人,垂下来,几乎盖住眼睛。“我深爱贵国的悠久历史,总渴望在贵国的文化中寻找到创作的灵感。早在隋唐时候,我国便将贵国作为老师看待,只是后来……”他摇头叹气。
短短几句话,沙砾便感觉到了这位老人的悔恨之心。
“如叶小姐所说,家父的双手沾满了鲜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对于贵国人民来说,他是个罪人。而归国之后,他又将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撒在了家母和我的身上,便又成了家庭中的罪人。实际上,我十岁那年,家母早逝,便要归罪于他啊。”老人话里带着怒气与悲伤。
听老人说起家事,两人不便插嘴。
佐佐木先生摇头苦笑一阵,“算了,不说他。还是谈谈美术吧。叶女士,您也是位画家吗?”
叶秋摆手道:“不敢。稍有涉猎而已。”
没想到佐佐木老人反而笑了,“这很好,很好。美术之道,其根本在于领悟力,也就是您刚刚提到‘审美能力’。只要能从作品中领悟到画作者在作画时的心境,那便再优秀不过了。方才您提到,那副作品中发狂的男人,是以家父为原型创作的。那么,我冒昧考考您,可以吗?”
“请先生指教。”
“您看,画中男人的脑后,那团乌云,到底是什么呢?”
叶秋想了想,清了清嗓子,脆声答道:“要是作品出自别人之手,我大概会将它理解为某种象征吧。它既是人性中的丑恶,又可以代表着战争对人类个体的涂毒和伤害。正是在这团乌云的‘怂恿’和‘控制’下,原本正常的人类才会异化为凶残的野兽,爆发出那样歇斯底里的愤怒。但,”叶秋莞尔一笑,“也正是因为它是先生您的作品,所以这样的解读,难免有些肤浅了。”
沙砾奇道:“不是吗?我觉得你说得已经很到位了吧。”
叶秋白了丈夫一眼,继续对老人说道:“容我冒昧。先生的画作里,常常出现这样的黑色乌云状物体。其出场的作品中,主题并不一致。刚才那副《歇斯底里》,尚且可解释为人性之丑恶。但,在《童年的梦》中,也有它的身影:伸手拥抱婴儿的那个人,同样被乌云覆盖了身体。这该如何解释呢?”
老人欣慰点头,示意叶秋说下去。
“还有,《山林》和《弈秋》中,也出现了乌云。前者描绘了一处僻静的林子,乌云从地底漫起,吞噬了树干。后者凭空想象了古代围棋大师弈秋下棋的场景,但与弈秋对弈的,却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偏偏是这团乌云。”叶秋轻咳一声,“综上所述,我想,先生笔下这位‘常客’,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含义。”
沙砾注意到,老人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几乎以兴奋的口吻催叶秋作答。“那,到底是什么呢?”
但这问题实在过于艰涩,叶秋皱眉思索半天,最终摇头道:“非要说的话,我只能将它称为‘梦魇’或‘恐惧’。这东西……既能控制人的心智,又对人类充满了侵略性,它不仅吞噬大自然,更处处与人争斗,实在可怕。与此同时,它又看不清、摸不透,把自己藏匿在一片乌云当中,几乎没有实体,让人叫不上名号。”叶秋笑道:“应该说,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被冠以‘无名的恐惧之源’,大概也源于此吧。”
听完叶秋的回答,老人不停点头。“说得好,好啊!叶女士,你是少见的能读懂拙作的人。上一个向我发表同样观点的人,还是一位美国的作家。那时候……”他想了想,“是四十多年前了。他看过我的作品后,特意来日本与我探讨画中乌云的真面目。大概正是那天的讨论使他有了灵感,创作出了一本惊恐小说。”
提到小说,沙砾很感兴趣,忙问作品名字。
老人呵呵笑道:“书里写了一个藏在雾气中的怪物。我记得十多年前,还曾拍过电影呢。”
沙砾与妻子对视一眼,心中大亮。
“知音难觅。你我既有缘,叶女士,”老人提议道:“可愿意再品评一副拙作?这是我今年年初所绘,此刻就悬挂在展览馆尽头。”
“不甚荣幸。”叶秋礼貌点头,拉着丈夫的手,跟上老人的脚步。
……
到达展览馆最深处,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布帘。
老人解释道:“这幅画,我原本没打算带来。它体积太大,长宽各十米,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壁,并不方便运输。另外,”他略带歉意说道:“从动笔到完工,一共花了我十年时间。因为是心血之作,总害怕它出什么意外。所以尽管挂在了这里,我却拜托工作人员用布帘将它遮住,不愿示人。不过,”他面露赞许,对叶秋说:“看来它是不甘寂寞,一定要让懂它的人看上一眼的。今天,正好遇上了您,哈哈。”
叶秋连连客气,不敢自夸。
佐佐木叫来两位工作人员,分别站在左右两端,手拉绳索,随时准备好拉开布帘。
在开始前,佐佐木老人踌躇一阵,严肃说道:“叶女士,容我罗嗦两句。这幅作品名叫《深渊》,不夸张地说,是我此生最满意的画作。其中的恐惧意味极浓,就连我在绘制完毕后,也吓得心惊胆战,不愿再直视它。您在美术领域的感知力恐怕更胜我一筹,请一定,”他情不自禁牢牢抓住叶秋的双手,“一定要震惊!”
沙砾感到莫名其妙,但叶秋却重重点头。
随着老人一挥手,工作人员徐徐拉开布帘。这幅巨大的油画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向观看者展现自己的真容。
随着布帘渐渐拉开,沙砾心里隐隐泛起一阵不安。那毫无规律的作画手笔使他的视觉神经感受到了极其不协调的冲击,如同幼儿胡乱涂鸦般不堪入目的五彩斑斓的颜色彷佛有了生命,争先恐后朝沙砾的眼眶拥挤而来。一时间,他的双眼干涩不已,眼珠子似乎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要脱离眼眶的束缚,仅有一根神经在后面被绷得笔直。沙砾努力低下头,使劲闭上眼睛,剧痛感仍旧挥之不去。
但即使闭上了双眼,刚才那一瞥之下的画面,依旧在脑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刻印。
那是一处断裂的峡口,大地凭空出现了一道黑暗的口子。峡口深处,高低落差分明,越往下,漆黑的乌云越显浓厚。仿若无数尖锐的嚎叫声从这无尽渊薮中传出,某个巨大而难以名状的事物正呼唤着苏醒的日期。沙砾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脑中的画面甚至开始动了起来。深渊上方的荒原地表不断颤动,地皮如皱纹般堆积在一起,朝峡谷下方滑落,就像是……整个星球,正在经历一场残酷的蜕皮。地表落下,露出大地柔软的肌肤。就在这时,一双巨大的爪子从深渊底部攀升上来,死死抓住了峡谷两侧。接下来,它将……
“……苏醒。”
沙砾听见妻子有气无力的两个字,再睁开眼,发现妻子已经站立不稳。
他连忙上前搀扶,却晚了一步。
叶秋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昏倒在了展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