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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这客套的寒暄,不知怎的,崔缇心里酸涩难言,如今旧世家势力大不如前。三个月前,圣人重修《氏族志》,给天下姓氏重新排序,皇族陇西李氏位居第一,弘农杨氏、弘农高氏、赵郡吴氏、越州虞氏紧随其后。

    而曾经的天下第一名流,清河崔氏,只能位居第六。

    他看了眼柳青萍鲜艳的大红官袍,华美的重台履上,似乎沾染了一丝血迹。

    今天大明宫举行封后大典,柳青萍能在今天出宫,前往大理寺私牢,显然是有吴皇后的准许。

    他家老太爷也就是曾经的尚书左仆射——崔翰,开家族会的时候,告诉过他,说是他们几个老臣中了新党的连环计。

    借着范阳卢氏一个旁支的婚事,巧妙转移了旧党注意力,圣人借机提出重修《氏族志》这件事,抬高新党和部分寒族的地位。

    由此,不但打压了旧党,还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趁此提高了地位的家族,对圣人和吴皇后感恩戴德,最重要的是,吴昭仪被光明正大地封为皇后,在没人能用出身这个借口加以阻拦,这一仗他们输的彻彻底底。

    崔缇有种预感,重修《氏族志》这一系列的连环计,就是出自柳青萍之手。

    “是你的计策是不是?”

    崔缇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他今天本来跟着百官一起进宫朝贺。但老太爷辞官回家,阖族上下人心惶惶,指着他这个新任没几年的家主指出一条明路。

    他心烦意乱,典礼过后的宫宴,他以身体欠安的理由推掉了。不止是他,好几位旧党官员,都寻了各种借口,没有参加宴席。

    圣人见怪不怪,再加上心情甚佳,由着他们几个旧世家子弟,丢盔弃甲而逃。

    崔缇并没有立刻回到家中,那个家虽然金碧辉煌,但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来到了衙署,指望躲一躲清净。

    没想到,刚一回来,在大理寺值守的大理寺卿崔衍道,就告诉他宫里的柳尚宫来了。

    “谁?”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记得他认得宫里的尚宫。

    随即想到是柳青萍接着吴皇后的势头,封为了尚宫。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难形容,就好像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远在天边高不可攀了。

    就是怀着这样复杂难言的情绪,崔缇决定无论如何也得见她一面。

    可是见了面又能如何呢,他突然发现柳青萍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妩媚多情又敏慧灵动的小娘子。如今的她多了几分大权在握的优雅从容,看他的眼神也清明坚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柳青萍大致能猜出崔缇的想法,对于崔缇,就像她刚才说的,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三年前错过见柳三娘的最后一面,是造化弄人,终归没法怪他。

    崔缇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半晌像是想通一般:“是啊,前尘已往,该朝前看看才是。”

    说完也不待柳青萍说什么,朝衙署大门走去:“我送你出去。”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心结已经解开,简单说了些这些年的大致经历。崔缇一直在大理寺少卿任上,气质也沉稳了不少。如今崔家已经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妻子杨采瑶去年诞下一位麟儿。

    柳青萍也简单说了下自己的遭遇,不过能说的十分有限,毕竟他们之间还隔着新旧党争的纠葛。

    久别重逢,两个人言笑晏晏,不妨在门口遇到了杨铉。

    杨铉见两人相谈甚欢,颇为惊讶地挑挑眉头,眼神在她和崔缇之间逡巡一圈。

    “采瑶说涵儿有些难受,想让你回去看看。”

    崔缇一愣:“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病了。”随后颇有些急切地拱拱手,回家看儿子去了。

    柳青萍望了望崔缇的背影:“他家的孩子生病了,你怎的知道?”

    她心想杨铉跟这个妹妹一向不亲厚,怎的突然关心起来。

    “我那小外甥听见外面奏乐,哭闹着要去看,刚看我陪母亲去探望,就顺道带小家伙出来看看。至于生病的事,那是崔缇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杨铉一脸大义凛然,似乎刚才戏耍别人的不是他。

    柳青萍笑着摇摇头,这个人八成是又吃醋了,连小外甥也拿来编排。

    “既然在陪小外甥,怎的又跑到大理寺来了。”

    还不是听人说你来大理寺了,杨铉在心里想想却没说出来。

    杨铉抿着嘴不吱声,半晌说了一句:“太湖一带,有农民造反,起初只是些散兵游勇,不过最近声势浩大起来。”

    两个人说着说着来到了门口,柳青萍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扶着杨铉的手臂上了马车。

    “你要请命平叛?”

    杨铉摇摇头:“不是我要请命,是圣人命我前去。”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柳青萍疑惑道,之前只听说,因为去岁夏季多雨,今年又是寒潮,影响了春耕。以往产出粮食的地段,都出现了大规模的饥荒。

    历来饥荒和暴乱相伴而生,人被逼到了绝路,没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只不过,柳青萍没想到是,这种小股小股的流民作乱,如今竟然成了气候,需要朝廷分派杨铉这个三品将军前去镇压。

    杨铉难得叹了口气:“你久在长安,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即使没有灾害,百姓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苛捐杂税,土地兼并……”

    远的不说,就说‘良艮园’,极尽奢华之能事,为了修建这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宫苑,国库难以支撑,少不得要加收税款。

    当时的计相,也是户部尚书林成渝,是个善于忖度上意的人,当即创立了一项新的赋税——间架税。

    往常收税,总有人谎报人头和居住面积,间架税顾名思义,你家的房梁有几根支柱,就收几成的税。

    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时间,为了躲避税款,百姓逃籍之多前所未有,竟一度达到民之半数。后来,为了平息民怨,原本权势熏天的林相,一夜之间被抄了家,林家原本在保唐寺的阔绰大宅,也逐渐废弃,人称——废蛮院。

    林相之后,萧相上台,主张轻徭薄税,民间这才稍稍喘息。

    不过……柳青萍听着窗外,北风呼号夹杂着封后庆典后,人们的欢歌乐舞,像是一首欢快中又难掩沧桑的西凉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