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一件寻常小事吗,圣人为何如此动怒?
奏章上写了,日前长安城有名的富商刘金元娶亲,娶得是范阳卢氏旁支的一位庶嫡女,两户人家不知怎么的,因为聘礼嫁妆的事闹了不愉快。有下人不知怎的和领粥的流民扭打起来,妨碍了金吾卫公务。因此将闹事的人抓了起来。
可是看到后来,几位老臣变了脸色。
在奏章的最后,像是写不下了一般,用极小的字体,写了两句话:
“道政二十一年元月,范阳卢氏以守孝为由,拒代王婚约。据查证,并无守孝之实。”
前面通篇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刘金元婚礼排场如何如何;卢氏真真与父母如何起了争执,下人拱火起哄大打出手如何如何;金吾卫协助吴昭仪设棚施粥,恪尽职守,无奈被这场闹剧扰乱如何如何……
文采平平,言辞乏味,没人注意到最后一句话。
中书省负责筛查奏章的人一看,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不知道是哪个榆木脑袋写的,怕是要挨训斥呢。
是挨训斥了,不过被训斥的对象是旧党的几位老臣。
这几位老臣觉得,圣人的意愿明显已经动摇,只要他们在加一把火,就能把王淑妃推上后位。
万万没想到,这样不起眼的一封奏章,竟然把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
看着奏章最后一行小字,几个老家伙官场沉浮数十载,对视一眼,立刻就知道,他们中计了。
本来,旧党的眼线遍布三省六部。不利于他们的奏章根本传不到圣人眼皮子底下。
对方故意写了封流水账奏章,让他们麻痹大意,玄机全在最后一句话,等到他们发现已经晚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地跪下:“圣人息怒啊!卢氏一时糊涂铸下大错,犯下此等欺君之罪,若是卢侍郎他们这一支族人听说了,必定要到圣人面前负荆请罪。”
李焕冷哼一声,这几个老家伙,狡猾得很。表面上承认卢氏的欺君之罪,暗地里将犯罪的这一支同范阳卢氏主支分割开来。
好一招弃车保帅。
李焕阴沉着脸,来回踱步:“岂有起理?宁嫁商户,不嫁皇族!我李氏皇族难道比不过区区商户吗?”
老臣将头埋得更低:“圣人息怒!”
李焕步步紧逼:“朕早就说过多次,不止是朕,先帝在世时屡次三番强调,天下早已变革一新,不再走魏晋时期的老路。你们却总要活在旧世代里,你们说说,你们效忠的到底是前朝还是我李氏皇族?”
这话是极严重的指责了,吓得几位老臣声泪俱下:“圣人明察!我等几位自太宗就追随李氏王朝,至今风风雨雨数十载,忠心可鉴日月啊!”
李焕见几位老臣情绪激动,知道不能把他们逼急了,缓和了神色。
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也是知道的,朕多次传达口谕诏令,要求五姓七望打破门第之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可你看看你们,非但愈发故步自封,一些没落的旁支竟然公开‘卖婚’,屡禁不止!你们是置我李氏皇族的面子于不顾啊!”
几位老臣对视一眼,想辩解却又觉得苍白无力,‘卖婚’这件事,确实时常发生,虽然他们也曾警告过族人,要珍惜羽毛,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事。
再说了,就算是‘卖婚’,你情我愿的男婚女嫁,谁能有证据就能板上钉钉,证明这就是‘卖婚’。
万万没想到,真有证据,就是眼前这封奏章。新党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用了这瞒天过海计,定然是坐实了卢氏的欺君之罪,因此他们哑口无言。
李焕也不等他们想好什么说辞:“几位爱卿以为,天下氏族,谁该为首位啊?”
氏族排名这个东西很玄妙,在《百家姓》之后,谁也没专门去给世家贵族的姓氏弄一个什么排名。毕竟在世人心中,五姓七望的地位难以动摇。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有李氏,就没有我朝的四海升平协和万邦,天下氏族之首,非李氏莫属。”
李焕终于笑了笑:“很好,记住你们说的话。”
老臣们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想到李焕却没有趁机提立吴昭仪为后的事情。
“既然各位爱卿认为,李氏皇族堪为天下表率,依朕看,当重修《氏族志》,摒弃从前使用的百家姓氏谱,为天下氏族重新排序。诸位意下如何?”
本来如果圣人直接提出立吴昭仪为后,他们尚能斡旋。可圣人退了一步,提出重修《氏族志》,虽然不情愿,但如今被‘卖婚’事件逼得骑虎难下,只能勉强同意。
“臣等谨遵圣旨。”
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臣子:“诸位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国之栋梁。诸位为朝廷夙兴夜寐,重修《氏族志》这样的事情,朕不敢再劳烦诸位了,就命这位虞侍郎主持编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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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的大理寺牢房,由于常年不见光,即便是阳春三月,依然寒冷无比。
今日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在太子叛乱过去两个月后,当今圣人册立了他的第二位皇后——吴皇后。
圣人龙心大悦,改元‘凤和’,传令大赦天下。
当然,大赦天下,也赦免不了欺君犯上的罪行。
广乐公主或者现在应该称她为,庶人李蛮儿。她穿着单薄的囚服,光着脚,蜷缩在大理寺最阴暗的牢房里。
外面的锣鼓喧天,万民同庆跟她毫无关联。
她只是默默地抱着双臂,盯着脚下的一块蒲草发呆。
她隐约能听到外面的一丝锣鼓乐声,这是什么节日么?她早就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在这个满是老鼠蟑螂,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不知今夕何夕。
她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希望太子能念在血脉亲情的份上,救她一命,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