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柳青萍出神,檀奴说道“娘子该多到外面走动才是。坊间几个说书人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此事,编成了段子,到如今还在各大酒楼茶肆串讲,生意火爆着呢。听说近日还要排成折子戏呢。”
他妙目一转,又说道:“娘子那日同公子说是请了朋友帮忙,这位朋友当真是好大的本事呢。”他声音略微喑哑,语气中含着说不出的寥落。
柳青萍知他惯有这些小意,忙捏了捏他的手,哄他道:“是我儿时玩伴,长了满脸大胡子凶神恶煞的,自然不及檀郎风神俊秀、知冷知热。”
檀奴抽回手去,偏过头去不看她:“你来解释什么,哪个在意了,我又不是你相好。”
“是我说错话了,你是,你是我的相好还不成吗?你莫生气。”
柳青萍忍着笑意,拿手拽他的袖子。
他原也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是耍情人间的乐子罢了。檀奴揽过柳青萍的肩膀,温柔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我自不会生你的气,咱们在这风月场,大多时候身不由己。我若每回都生气,岂不是要将自己气炸了。”
檀奴搬过她的身子对着自己:“早前在清心楼,听到你和公子的谈话,我就知你是个聪慧有主见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与你听。”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有意接近!没准也看出她是因为想套话,这次才有意约他出来。
柳青萍诧异地挑挑眉,不过看破不说破。
“你待我真好。”
没有撒娇,也不带风情,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由衷发出感叹。
檀奴低低地笑了,将她揽在怀中:“刚遇见你那会儿,我觉得你像我远在越州的弟弟,傻气里还透着倔劲。后来发现,你可比他聪明多了,懂得为自己谋划。”
柳青萍抬头:“为何不把弟弟接到身边来?以公子对你的倚重,想来该不是难事。”
“我弟弟小时候落下了病根,不便奔波。”檀奴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况且公子用人,总要在手上拿捏些短处才肯罢休。”
柳青萍见他神情郁郁,显然提起往事让他感到痛苦。她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风过哗啦啦,柳叶刚发芽……”
窗外又想起了稚嫩的童谣。
“虞二郎这边‘太湖转运石’的事情陷入僵局,你的名声越传越广,想来有更好的选择,可想过换一个?”檀奴询问道。
柳青萍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有什么说法?”
檀奴解释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新旧两党之争?”
见柳青萍点头,他继续说道:“旧党以萧皇后和背后的江南士族为首,传承悠久;新党以吴昭仪背后的关陇士族为首,是朝中新贵。”
他又说道:“虞氏本属于江南士族,但却不是传统意义上,从前朝甚至汉朝时就延续下来的门阀,虞氏是因数十年前王朝初建,出了一位在凌虚阁上绘过像的能臣,才得以扬名。虞氏夹在中间,颇为尴尬。”
“再加上如今虽有几位在朝中为官的,却并未身居要职。传到虞琮这一代更是人丁单薄,只剩下虞珏虞琮两兄弟。”
柳青萍恍然大悟:“那此番进献‘太湖转运石’,公子岂不是就将虞氏拉上了新党的船?怪不得旧党拼力阻止。”
檀奴知她聪颖,可还是忍不住惊讶,她这么快就看清了真相,‘太湖转运石’不过是新旧两党角力的筹码。是块石头还是棵树,并不重要。
他叹了口气:“本来这些朝堂纷争里的弯弯道道一直是虞氏长子虞珏一直支应门庭,弟弟虞琮是个闲散性子,成日里风花雪月温酒煮茶。不料虞珏年前打马球不慎坠马,如今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得已这才由次子出来撑起整个虞氏。”
“听我说了这么多,你可还想接近虞二郎?”檀奴询问道。
柳青萍答道:“听了你说的,我愈发想要接近虞二郎了。”
“为何?”在檀奴看来,柳青萍现在完全有选择的余地。
“李氏王朝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照你方才说的,当属新贵。我若是圣人必然想打压江南士族。此时的“太湖转运石”,是一个圣人想要借此警示打压江南士族的讯号。”
柳青萍的眼中闪动狡黠的光芒:“来自江南的越州虞氏是个绝佳选择,原因有二。”
一直围绕她的迷雾逐渐散开,她越说越兴奋,开始摩拳擦掌。
“第一:虞氏根基浅,人丁单薄。”
这样明了的家世背景和简单的人口就更加好拿捏。
“第二:可使江南士族内部分化,逐个击破。”
施恩宠于越州虞氏,让虞氏为新党马首是瞻,做这柄回击江南士族的利剑简直再合适不过,这无疑是在打江南士族的脸,只要紧紧抱作一团的士族团体出现一个裂缝,就能以此为契机打开缺口。
檀奴也不是蠢人,柳青萍这样一说,登时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你是说,圣人必会重用虞二郎?”
柳青萍柔柔地倚靠在他身上:“哪有十拿九稳的,赌一场罢了。谢谢你告知我这样重要的消息,等虞二郎再来馆中,奴还要依靠檀郎呢。”
见怀中的娇娘子还是对自己很是依赖,檀奴心头似有暖流淌过。
“你我第一次见面那日,我为你捈药。那时你就同我说了计划,免得夜长梦多,下次虞二郎来馆中,咱们就以中堂二楼那盏长信灯为号。”
柳青萍伸出纤洁玉手,轻轻抚摸檀奴的脸颊:“有你在我身旁,纵是赌输了也是无妨的。”
两人一时又看对了眼,脸对着脸越挨越近。
“郎君娘子,东市的徐记画铺到了。”
驾车的阿甲“划拉”一声拉开了车门,见车内气氛不对,懊丧地抓了抓头。
徐记画铺的掌柜徐老,也算是柳青萍半个熟人。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寒族子弟,与柳三娘相识多年,算作是熟客。
檀奴打量起这间画铺,四周陈设破败,画作也未见多高明,掌柜半晌不见人影,似乎并不想迎客。
“我为娘子重新寻一间画铺可好?”
柳青萍想拽住他,可是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只好竭力挽救:“并不是徐老怠慢,高人就该随性而为的,方不堕魏晋遗风。”
她知道徐老一定又躲在柜台后面不做声,端看来的人如何评价他的画作。
这为老先生平素里心气高得很,只恨自己投错了胎,没生在那高门大户,平白埋没了才华。实则依柳青萍看,他文章诗词虽工整但也匠气,唯独极擅长作画,尤其是飞禽走兽之类的活物,当真是栩栩如生。这老头骄矜得很,不肯轻易提笔。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严永,送客。”
一个人影不知从什么时候窜出来,站在他们身后,声音木讷凉薄:“恭送二位。”
檀奴一转头,不由一愣,怪道名字耳熟,这人他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