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莉安对那模样心怀愧疚─半吊子的白印治愈术和后续医疗终究无法完全治好魔人造成的眼伤,疤痕彷彿一条浅色的荆棘,盘在战天使难以示人的右目上。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芙可休唇角轻弯,似笑非笑地问。
‘我在等你宣布怎么处置我。’莉安怯声道:‘你既然已知道火海祈神的真面目,不会就这么放过我吧?’
‘你害怕吗?’
‘我害怕的不是与你厮杀─虽然那会是令人难过的事。我害怕的是体内的那股力量。现在我身体里,有凤凰圣剑和老师的红印封印两道封锁,但我还是感到不安,一旦让“祂”受到太多的刺激..封印根本算不上什么阻挡。’
只有莉安自己清楚这说法是夸张且不负责任了点,但即使她不故意表达,芙可休也没有冒犯沉睡火神的勇气。
‘我是凡卡罗尔军人,却也是个凡人,更是你的朋友,莉安。于公于私,我只有期盼你良心发现,自行伏法。’
‘我不会那么做的。’
毫无犹豫的回绝令芙可休莫名恼火。
‘莉安!虽说你是被火神所支配,但终究造成很多伤亡,你没有任何罪恶感吗?不想赎罪吗?’
‘我当然想!但是我绝不上断头台!’
‘你就这么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珍惜的是卡尔拉先生。芙可休妹妹,莉安怕他失去我。’
芙可休怔了。
‘莉安愿意尽所有力量、做任何事,来补偿我所造成的伤害,但是我...’
娇小少女拾起一片火色枫叶。
‘我想活下去。’
那红映在她瞳中,立即要点燃什么似的。
‘我不会自杀、也不会甘愿受刑。这样讲虽然很自私,但是就算莉安死去,命逝的人也不会因此活过来吧?更何况…我死了的话,卡尔拉先生…又该怎么办呢?’
芙可休以比预期还快的速度理解了她的意思。
卡尔拉以信念、力量与罪恶为代价,只为了救回莉安的性命,对莉安来说,自己的命即等同于所爱之人的牺牲,那珍贵的程度,甚至已超越了人命原有的价值。
自己的死亡,便是销毁卡尔拉付出的一切,那便是她所不允许的。
‘所以,莉安会拚命活下去,为卡尔拉先生活下去,也为我自己活下去。我要和他…
一起赎罪。’
芙可休双肩松垂,无力地仰望秋空。
‘真让我羡慕呢...你们紧密的羁绊。我连迂腐的门第权威也不敢忤逆,你们却不惜与整个凡卡罗尔王国为敌,也不愿让对方失望。’少女统军五味杂陈地道:‘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在乎彼此、这么契合呢?’
‘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吧。’
‘孤独…?’
‘是啊。孤独…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家族亲人,没有归属...可是啊,莉安是很懦弱的,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向孤独投降了。我朝镜子扮出笑脸,讨好他人、迁就别人,就算受欺负也没胆生气,有想法也不敢固执,总是害怕别人对我不满意,因为死也不想回去孤独一人的日子。’
莉安把手中的枫叶浣入秋蓝,神情顿时盈满憧憬。
‘但是卡尔拉先生不同!他让我见识到孤独的人可以走到什么地步、可以拥有多强的信念并且奋勇实行!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希望自己变得和他一样坚强!现在我更希望能取代他失去的东西,母亲、故乡、信仰...成为他的心灵支柱,支撑他继续前进...’
芙可休心弦波颤─说起孤独,我不也是吗?母亲为了生我难产而死,自幼便由父亲的军式教育带大,也许父亲是相信、我可以扛起那未出生长子的责任与荣誉吧。
身为女性、二十岁不到便成为了骑士的统军,我自认没让父亲失望。军令、战技与教条筑起我内心的枯寂碉堡,童年和青春则成为理所当然的代价。
不管在什么场合,我就像个摆放军阶的展示架,是那套军服在骑马,是那套军服在行礼,是那套军服在接受赞扬,荒谬的是,直到邂逅那抹白金色的身影,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悲。
我看见他凭着信念击垮了整个国家的虚荣,不为名声也不为权欲却向偌大的苦难挑战。对我这种放弃意志、甘受摆布的人而言,彷彿地底的蠕虫首次看见阳光,为之晕眩。
亲爱的莉安,我们是相同的。
无论是从他身上得到的启示,还是倾心的理由。
芙可休娇叹一声,走到枫树旁,解开绑在上头的白色坐骑缰绳。
‘既然你决定反抗到底,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了,不过我以凡卡罗尔军人的身分要求,只要你仍在凡卡罗尔境内,就禁止擅自行动,必须待在我视线范围可及之处。’
‘没关系的,妹妹。莉安要启程回国了。’
‘你不等卡尔拉吗?’芙可休诧异:‘凡卡罗尔王已经下诏一个月内召见他,他会回来里根锡提的!’
‘我想念马卡特兰堡了。’莉安眺望远方天际:‘我想念学校、同学,想念查丝姐,还有一条叫芬特兹的小狗,不知道它好不好?里根锡提虽然热闹,却没有莎拉麦多尼提恩的花香。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是时候从卡尔拉先生的怀里独立了。’
‘...。’
‘一直赖着他不放或许也不错,但他不该花那么多精神照顾我。妹妹你一定也能理解,哪里有不公正,他就往哪里去,哪里有苦难,他就往哪里去,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是的,的确是。’芙可休道:‘如果我也有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下次见面,我要让他夸赞我长大了。’莉安微笑道。
芙可休迎风点点头,似乎在心中许了什么承诺,飒然翻身上马。
‘我会在里根锡提等他,哪怕是一个月或一年。’
‘那么姐姐,请你帮忙转告卡尔拉先生,说想见莉安的话,就到“小星丘”去。’
‘“小星丘”...’
‘在我的故乡马卡特兰堡,是个很美好的小地方。’莉安说着,阖起郁润的双睫。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你上来吧,我送你,直到平安离开里根锡提。’
魔女用起轻度浮游术,芙可休以为她要飞上马背,不料她咻地一转,整个身子180度吊在面前。
‘芙可休妹妹,也喜欢卡尔拉先生对吧?’
莉安冷不防问。那黑里透红的一对大眼睛眨呀眨地,瞧得霜天使红透了脸。
‘如果要成为他的恋人,没有一点觉悟是不行的。因为啊,他总会为你付出,如果只是待在一方静静接受,反而没有办法谈恋爱喔。’
‘什么啦...’
不待芙可休反驳,呼溜地魔女的小屁股便落在马背上。
蹄声缓缓远离墓园,失去了少女们的爱顾,秋景转瞬归于萧凄。
日落月升、雨疏云涌,不知几个昼夜过去,残留在荒草冢林之间的生气早已为寒风抹得不见踪影。
‘你在这啊。’
新的访客偏着头,以无奈又怜爱的站姿俯瞰费修的墓。
‘真是辛苦你们了,兄弟俩都是。’
从海帝界跨入凡卡罗尔国境线即是脱离了热带气候区,舞娘在此披上杏色的丝绒斗篷。
‘只求灿丽一战,就算死也无妨,遮毒那天那一套灭亡浪漫主义还真是贻害不浅。殊不知虫子也好,猪狗也好,人也好,魔也好,死了的就是死了,再也没有用啦。’
象是对阿缇瑟普的调侃做出反应,音兽幽古菲从她帽沿窜出,轻巧地落身在墓石与百合花上。
‘幸好你还遗下一些组织寄生在这人尸体里,呵呵...这人似乎也有一点凡卡罗尔王室血统呢。血缘才真的是无法摆脱的东西,只有这点不管是世界王的子孙,还是终王的子孙都是相同的。’
音兽雅地凝视墓面,那湿润的虹色瞳膜中,流映着‘长眠于此’的字样。
左右的长耳朵─‘音器’振动了,发出近似远火燃烧时的鼓动声。
彷彿在为墓中之人作出某种引导。
‘接下来是否该由您来带路?毕竟这一带都曾是您的庭园嘛。’
阿缇瑟普眺望满山墓头,一边拉紧斗篷帽的绑带,眉宇愉快地舒展开来。
‘这一趟首都之旅还悠长的呢。’
在她离去后,暗夜之浆很快地漫过死寂的丘陵,云影幢幢,月光昏暗。
虫鸣嘎然而止。
穿过土壤─“他的手”将斑点百合花抓入掌中。
第八节 求师
里根锡提的人口至少增加了两倍─当地居民如此抱怨。
瘫痪交通的不光是前来朝见国王的大量游客和活络的行商人,另外还出现了佣兵的涌入潮,他们认为王之驾临会使得城池防御被要求加强,是受雇挣钱的好机会。
城里的工匠街车水马龙,大多都是穿着杂乱铠甲的佣兵,其中也不乏南国人和萨喀兰兽人。他们补充箭矢、更换蹄铁,把武器防具交给工匠打磨保养,为的就是让雇主有个威风堂堂的好印象。
就连‘钢叶(The Steel Leaf)’这种不起眼的小锻冶铺,仍有不少客人络绎上门。
‘老头!前几天给你修理的东西搞定了没有?’
操着怪异口音的一票佣兵挤进了锻冶铺狭窄的木棚。
圆形的火床旁弯着一个老工匠,在铁砧上敲打红澄澄的金属环。那黑铁色面罩嵌在白花大胡子里,形成强烈对比。他放下铁锤和钳子,喊起刚来帮忙不久的小徒弟。
‘西罗,卡塔,去把他们要的东西拿出来。’
西罗和卡塔闻声,立刻放下手边的皮革刷;西罗从墙角的剑架奋力扛出两口钢制长剑,卡塔从靠墙的木架子上捧起了一个银亮亮的头盔。
‘喔,整理的还不错嘛。’佣兵接过头盔打量:‘喂等等老头,原本插在上面的大红缨呢?’
‘那玩意儿只会妨碍平衡,作战时又有被敌人拉扯的危险,没有留着的必要,所以我拆了。’
‘你搞不清楚状况啊老头!’佣兵恶狠狠地咆啸:‘谁管那么多啊,装备不弄得漂亮神气,怎么会有领主愿意雇用我们呢!’
老工匠不答话,回到铁砧前‘锵、锵’地敲打。
‘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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