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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弹剑而歌 09

    踱步而行,一路走过西湖岸边许多景致,至南屏山下,二人拾阶而上,攀爬许久,有一处林地山腰,平整空旷,远望景色宜人,楼淮月与沈峰席坐当中,放置酒坛,叙起旧时话。

    四十多年前,楼淮月本是流浪孤儿,月圆夜饿昏淮河岸边,被途经那处的剑夫子救起,遂被收为弟子。楼淮月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惟知乳名“阿难”,剑夫子说这名不好,又瞧了瞧周边景致,便为他取名楼淮月。那时起,楼淮月便随剑夫子游历天下,南下海角、西去大漠、北往塞外。游历中,于塞外收欧阳氏孤儿为弟子,取名平朔,又在殷商故址收养一名女婴,取名易清商。后十五载,楼淮月、欧阳平朔、易清商随剑夫子回返杭州,定居辞园,朝夕习武不辍。

    南屏山上,寿宁禅院钟声悠悠而来。楼淮月将酒坛递与沈峰,瞥了眼远处庙宇中清香袅袅,香客不绝,轻道:“离别二十多年,钟声依旧,物是人非。”

    二人拍开泥封吃酒。楼淮月又道:“当年,我与平朔、清商便在此处练功。一年,平朔奉我师命,往华山张超谷代师父拜祭先辈,不想归途中竟与凤凰山庄子弟发生械斗,伤了三处经脉,回到杭州时已脱了人形。平朔说,那凤凰山庄弟子不仅寻衅伤人,还恶语相向,贬低师父剑法品德,师父一怒之下便下了拜帖,亲往凤凰山庄。”

    楼淮月连饮两口,咬咬嘴唇道:“那时,凤凰山庄如日中天,剑法冠绝天下。师父带着我和重伤未愈的平朔,按江湖规矩递帖拜山,凤凰山庄子弟不知我师父之名,甚是傲慢无礼,只说行凶的弟子叶赋白不在山上,是非曲直无处辩白,要赶我们下山。师父见这些子弟言语猖狂,便出手教训一番,硬闯进去,并与山庄老辈比斗起来,终逼得闭关的庄主叶凤鸣出现。”

    “叶庄主见山庄弟子多有受伤,当我们是来寻衅,不由分说便动了手。师父与叶庄主自正午打到黄昏,不分胜负。后来师父也打出怒气,二人拼到极处,谁也不肯示弱,叶庄主便发狠,使出了超越他修为的剑招。”

    楼淮月低眉看着酒坛,苦笑几声,说道:“江湖中事,许多便就如此。叶庄主使出那剑招后,师父见事态不可控制、怕要不死不休,便强收了剑法,欲要罢手止戈,可叶庄主却已收不住剑气,将师父击伤。”

    “可我听说,当年一战是剑夫子前辈胜了。”沈峰问道。

    “是师父胜了。师父只是负伤,叶庄主却被剑气伤了自身经脉脏腑,重伤难治。”楼淮月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水,抬眼皱眉,说道:“叶庄主刚直无畏,非阴险小人,师父发觉意气误事,不止未理清前因后果,更使当世剑法宗师坏了性命,登时满心悔意,当场折断随身宝剑。”

    沈峰放下酒坛,不由一声轻叹。

    “叶庄主听我师父说明来意,见有内情,也是后悔不迭。弥留时日,师父倾力为叶庄主续命治伤,怎奈凤凰九翥剑法非比寻常,竟是音功剑法,剑气反噬时,不受经脉限制,震伤五内全身,无有余处,师父虽倾尽全身功力,仍无法逆天。”

    “音功剑法?”沈峰却是一愣,问道:“凤凰九翥剑法怎是音功剑法?”

    楼淮月道:“你可知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沈峰点点头,说道:“那是上古传说,说的是仙音演奏九曲,竟引来凤凰飞舞。”

    “不错。师父说,凤凰山庄剑法乃道家仙音衍生的剑法,功法便源自箫韶九成,叶家先祖择其奥妙,著心法、剑法为仙音、仙舞传承,并严守此秘,其中详细,惟历代族主方知。师父窥破其中隐秘,也正因如此,才死在叶赋空剑下。”

    楼淮月心情黯然,抚摸着酒坛,只低头自顾自继续道:“江湖人传言,凤凰山庄每代必出一奇才,殊不知,凤凰山庄非是得上天宠幸,而是子弟前赴后继、死中求生。你可知为何么?”

    沈峰摇摇头,楼淮月叹道:“师父为叶庄主疗伤时,方知凤凰山庄剑法若要有成,比经剑池洗脉,使秘法强去拓展经脉、提高强度,以压制剑气反噬之力。因此,叶氏子弟常有因洗脉而亡,只有大毅者,方能侥幸洗脉三循不死,继承族长之位。”

    “那时,凤凰山庄无有经二次洗脉子弟,叶庄主若离世,必要引来别有用心的江湖人上门。”楼淮月说道:“师父愧疚非常,便允诺要破解凤凰九翥剑法修炼之道,补偿叶家。”

    楼淮月聆听着钟声徐徐,轻轻说道:“我师父出身道门三元观,对音律功法有所涉猎,尤擅童身炼体精修之术。叶庄主死后,师父用两年时间搜罗、揣摩道家音波功法,与童身炼体之术融合,写成一本册子,赠与叶庄主长子叶赋空。叶赋空竟靠那本册子,未经二次洗脉,便练至凤凰九翥剑法第七剑,消息传来,师父大喜不已,将叶赋空约至关外雪山,共同闭关参详,欲寻后两剑内功秘密,只是,第八剑竟要太素境后期修为参悟,叶赋空虽炼体有成,毕竟修为不足,承不住凤凰九翥剑法剑气,师父便冒险将内力与叶赋空联戚一体,助叶赋空强行修炼,承载反噬,不料凤凰九翥剑法实在太过霸道,师父过度承受剑气反噬重伤。”

    楼淮月看向沈峰,苦笑道:“这便是江湖人所传关外一战的真相。”

    “剑夫子前辈果真一代宗师。”沈峰叹道。

    “来了这么久,现身罢!”楼淮月冷道。

    楼淮月突兀之言使沈峰一愣,循楼淮月目光看去,身后树林里走出六位蒙面人,身上皆有煞气。为首一人冷冷地对楼淮月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干,休无辜搭了性命!还不快走!”

    一听这话,楼淮月放声大笑,忽又冷下脸来,道:“让楼某离去容易,一人接我一剑,还有站着的,楼某便如你意!”

    “不知死活!”为首一人冷道:“那便送他一并归西!”

    话音方落,六人手持各样兵器直冲过来,那阵势让沈峰心中一紧,便欲挡在楼淮月面前,楼淮月身形一闪,绕过沈峰,长剑铮然出鞘,只寒芒一闪,已有二人肩头中剑、倒飞出去。

    “好快的剑!”沈峰心中惊道,那寒芒一闪中,沈峰只隐约看到楼淮月递剑、疾刺、掰腕移剑,便就刺入另一人肩头,身法脚步全无暇看清。

    楼淮月一剑得手,脚下忽然一慢,只这快慢之变,原本劈来刀光剑芒霎时击空,眼前二人不及撤招,楼淮月手臂一抖,剑背“啪啪”抽在二人脸上,抽的二人翻滚在地,颧骨断碎,牙齿和着血水吐了出来。侥幸是楼淮月手下留情,这一剑若用的剑锋,二人头颅定然一削为二。

    “动静之间,奥妙非常!”沈峰被深深吸引,瞪圆眼珠去瞧楼淮月使剑。余下两名蒙面人,此刻已吓破了胆,只堪硬着头皮来拼。如此争斗,虽进不决、虽退不果,安能制敌?便见一人挥刀劈来,楼淮月剑尖去迎刀锋,两刃相交,刀锋立时偏转,蒙面人向前趔趄,楼淮月使剑横递,如长壶斟水,剑尖便插入蒙面人肩头半寸。

    楼淮月抽回宝剑,蒙面衣人吃痛倒地。楼淮月也不瞧他,只蔑道:“我道是甚高手,不过是公侯官吏的护卫看院。”

    楼淮月抬起长剑,指在那最后一位蒙面人面前,说道:“你便算了,将他们送走,休再扰我吃酒兴致!”

    这蒙面人如蒙大赦,慌忙扶起其余五人,众人仓皇逃去。

    楼淮月将长剑入鞘,回返坐下吃酒,大口饮罢,竟失望说来人太弱、未活动开手脚。沈峰却未回神,楼淮月只道沈峰心中恐惧,于是关心问道:“你如何遭了官员记恨?”

    沈峰一惊,才想起这几人乃是奔自己来,慌忙合计,难道是江州时石二哥教训的衙内来寻仇?沈峰想想绝不可能,只是又想不出甚时与官员结过梁子,终摇摇头。

    “自来官府中人行杀人之事,乃犯凶险,极难识错认、算错账。”楼淮月皱眉说道:“虽说这些护卫看院不是什么好手,你却也还要想清楚曾触怒何人,将来十分小心,勿被使计暗算才是。”

    沈峰点点头,记在心中,却忽然问道:“楼大哥怎识出他们是官府护卫?”

    楼淮月答道:“一者,这些人装束齐整,质地优良,非江湖匪类。二则,众人合击之法是行军阵法演变,只有官员府才请教头训练侍卫,江湖上并不多见。三则,众人尊卑有序,站立行走姿态不乱,是常年习惯使然,便如朝内官员,因官帽两侧插有长翅,便养成转身回头极慢的习惯,极好认出。”

    “楼大哥真神人也!”沈峰笑道。

    楼淮月摇摇头一笑,他常年混迹官场之中,看惯了各色人等,如何瞧不出来?

    “还要多谢楼大哥。”沈峰敬酒,端举说道:“一要谢楼大哥帮我打发了蒙面人,二要谢楼大哥当面授我剑法!”

    楼淮月正欲饮酒,见沈峰如是说,不由放下杯盏,惊讶问道:“咦?小兄弟方才有所领悟?”

    沈峰一笑点头,说道:“楼大哥方才用了三招剑法,似分别使用的太易、太初、太始三个境界剑意。”

    “哦?说来听听。”楼淮月来了兴致,笑着催促沈峰,沈峰思忖一刻,说道:“楼大哥第一剑的真意是快字,那一剑分袭二人,快到极处,手中只稍许调整内功劲力,使宝剑偏转变化,却丝毫未减用剑速度,依我看,那一剑,首在宝剑的行进之路,乃二人合击的破绽所在,其次是步法、腰力、臂膀和腕力,至于真气法门小弟自然不知,不过,我猜真气着力之处是在剑尖!以剑尖引势,楼大哥随而行之,而后施加小力,使其变化招法。”

    楼淮月惊喜不已,忙催沈峰说第二剑奥妙,沈峰见第一剑说中妙处,登时有了些底气,又道:“楼大哥第二剑真意却是慢字,而所谓慢,非是趋向静止,而是相对之慢,动静之间、旨在破势。我所知武功招法,皆重连绵连贯,尤忌招式滞断不决、心意不畅,这慢字却是窥得此中先机,使面前连贯攻守忽以毫厘之差、谬以千里。只方才一剑,楼大哥靠这慢字避过锋芒,令敌人空当大开,再以剑势方起击剑势已去,便如田忌赛马,让掉对方上马,击之中马、下马!”

    “继续说,继续说!”楼淮月笑饮数口催道。

    “再说第三剑,楼大哥使得是工字剑意,工者,极巧也。不重力、不重速,而窥得招法细微处,以最小力、最简法,破万钧势、繁复招。楼大哥这般巧处,可令敌人招式势重难返、身形难收,招法补偿、处处掣肘,进而羁绊自身,如此,一击可成。”

    楼淮月放下酒杯,盯瞧沈峰许久,终说道:“好,好!”

    楼淮月说罢,直抿嘴唇,低头不语一刻,而后端起酒坛,豪饮数口,沈峰见状,知他想甚心事,不再说甚,只顾相陪。

    二人酒至酣处,楼淮月怅然望着远处寿宁禅院,心中思虑:这眼前人,虽然习武时短,竟如此悟性,方才我用剑,却有示范之意,将我剑意粗略展示一番,不料他竟可在转瞬之间窥得其中一二,莫不是上苍赐予我的良才弟子?

    犹豫半刻,楼淮月举起酒坛,狂饮起来,大半坛酒水被他一饮而尽,胸襟衣袖尽皆浸透,待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坛,楼淮月终下定心思,说道:“师父当年收我三人为徒,竭尽所能教授,无奈我与师弟、师妹均不是上上之才,所以师父惟因材施教,往去雪山之前,传我霜、雨二剑,传师弟风、雪二剑,而将剑法心诀《大道天遁心经》传与我师妹。一部武功传与三人,师父说,待三十年后各人有成,再相互传授,使之合而为一。而今,我无颜再见师弟师妹,又身在军营,时刻赴死,只怕师父绝艺便要断了传承。”

    楼淮月醉目直盯沈峰,问道:“我这一生颠沛流离,未曾有过传人,小兄弟,你既无师门,可愿传承我师父霜、雨二剑剑法?”

    沈峰一听这话,忽然茫然无措,楼淮月见他有所顾忌,终道:“我知小兄弟是恒山人,虽不在门墙,却不必思虑太多,我只望剑法有所传承,不至我死之时便是剑法失传之日,而非要小兄弟做我弟子,小兄弟权当帮我一帮,待他年遇有良机,将剑法转交与我师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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