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楚王府。
左屯卫将军赵允言匆匆穿过连廊,来到花苑,前面水榭中,楚王赵元佐正闲坐饮茶,四五婢女奏些小曲儿,好不悠闲。
这赵元佐容貌雄伟、气度豁然,乃因久在高位,养尊处优之故,因而尽睥睨神色,只是他面色略黑,神态隐约端中有黠、黠中有怠,使人瞧不准他心中喜怒好坏。
“父亲。”
赵元佐抬眼瞧了一瞧,应了一声。
赵允言不再作声,只立在父亲身侧。这时,赵元佐慵懒伸了伸腰,挥手使婢子退下,方问道:“南行可还顺利?”
赵允言摇了摇头,叹气说道:“东南诸路怕大多应了圣诏,惟纳了长庆禅寺警玄和尚座下平侍者。”
“嗯。”赵元佐点点头,说道:“得其一,便与得其十不远矣。”
赵允言尚不知其中奥妙,皱眉点头。
“坐。”赵元佐轻笑,使赵允言对面落座,又道:“此一路南行,见大多归顺,有无处使力之感,又不知轻重拿捏,所以愁容满面?”
“是。”赵允言叹道。
“我儿不用忧愁。”赵元佐笑道:“此行本也非要你纳来多少门派归附,而只为摸清犬牙之势,去瞧众人心思。”
见赵允言抬眼来看,赵元佐将香茶推在他面前,说道:“所谓‘龙潜于渊,而毙于渚。’我们偷生在他眼下面前,若要无恙,岂能不知安分?”
“父亲?”赵允言十分疑惑。
赵元佐抚须一笑,说道:“贡品细锦被劫之事你可知晓?”
“孩儿路上便听说了。”
“如何看?”赵元佐饮茶相问。
“依孩儿看,细锦被劫,无外乎影响丁谓、王钦若等人身下利益,此时二人争宠之际,父亲不论暗中助谁一助,皆能左右仕途迁调,只是……单凭此事,若要他二人肯倾心效命,难上加难。”
“自然不能。”赵元佐说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二人只略受挫折,离饥、慌之处尚远,尚须徐徐图之。”
“父亲可是已有计策?”
赵元佐瞧了瞧赵允言,在他渴望双目前,终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道:“细锦升州被劫,你可知丁谓是如何办事的?”
“使人打听了些。”赵允言皱眉说道:“只说丁谓命官府与江湖人协同寻找,撒下天罗地网,孩儿看,寻回贡品细锦是十拿九稳之事。只是……出孩儿意料的是,东南诸路州、府、军、县官员和江湖中人,竟然十有六七受命而动,朝廷在东南诸路经营太久,大势已定……”
赵元佐笑而不应,只与赵允言对弈一局,赵允言心绪不静,方到中盘,棋势已岌岌可危。赵元佐停手说道:“如今你心绪,便如这棋罢?”
赵允言抬眼愕然,终衔唇点了点头。
赵元佐说道:“在你眼中,只觉我黑棋劲强势大,相抗无力?”
赵允言点点头,赵元佐大笑,说道:“当局者迷,你只在棋中,不在棋外!”
赵允言凝眉去听,只听赵元佐解释道:“丁谓、王钦若素来不合、暗中角力,今丁谓将久为经营势力铺张在面上,用去追寻细锦,虽可在那人面前表功争宠,却也将东南诸路的家底全给了王钦若看。此后二人一明一暗,丁谓如何能够安生?”
赵允言恍然,忙道:“父亲,您是说,二虎相争、方能两败俱伤!”
“不止如此!”赵元佐大笑说道:“你眼中只见黑白相争,却不知真正与你对弈之人,不是这枰中黑子,却是这整盘棋。”
赵元佐挥手搅乱了棋盘,为赵允言释疑说道:“你尚在计较黑白得失小事,却不知道,你的对手,怕的却是棋局大乱……”
赵允言猛然起身,惊喜道:“多谢父亲指点!孩儿明白了!”
赵元佐笑而不语,自去品茗……
寿宁禅院钟声又自响起,暮色将至。
西湖畔莲池酒楼上,一身男装打扮的叶欢与叶赋白寻了个临窗雅座,叫些酒水果蔬,赏西湖美景。
“欢儿,听六叔话,写封书信捎回山庄,哪怕让六叔只在此处逍遥一年半载也成。”
“六叔,出门时候,六婶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早些回家。”叶欢只顾吃喝,撇嘴说道:“我是应了六婶的,不能反悔。”
“你这丫头,忒没良心!”叶赋白拍桌子喝道:“为了去诓你爹,我费了多少气力!你便连这点小事也不肯做?”
“六叔还说!”叶欢撅嘴,摔下筷子,叱道:“那六叔诓我的事又怎么算?”
叶赋白一时语塞,翻白眼说道:“你!你这丫头忒是小气,只记得六叔诓你,怎不记得你从小到大,六叔最宠你,六叔只想出来散散心,又不干你甚事,你写封书信、寻个由头,有何难处?”
“六叔要写便自己写,我才不帮你诓我爹爹!”
“就知你这丫头没义气!”叶赋白数落一番,又嗤笑说道:“以为这样,六叔便治不了你?我早已写了一封信函与你爹。”
叶欢只怕叶赋白将杭州之行内情说与父亲,忙问如何写的,叶赋白捡了一颗豆子来嚼,笑道:“我跟你爹说,你初到杭州便盯上了几家富户,忍不住要动手打劫,怎生劝阻不住。这杭州不比信仰军,富户多有官府背景,不小心怕要惹了祸事,我须留在杭州盯你一段……”
“六叔!”叶欢嗔怒,拍桌站起身来。叶欢这一怒,酒楼中不少食客都看向这边,叶赋白忙拉着叶欢坐下,笑道:“发甚脾气?你爹封了山庄,你憋屈得慌,六叔也憋屈的慌,只消让六叔玩耍一段时日,回去后,六叔保证在你爹面前将你夸得天花乱坠。”
说罢,叶赋白没个正经地笑起来,又道:“欢儿你想,若六叔在这,你读书闲时,便来找六叔,以我们二人武功智谋,莫说在杭州劫富济贫,便就是横行霸道,又有谁能奈何我们?”叶赋白端起酒杯,“滋遛”饮了一口酒水,叶欢听了这话,又有些动心,双目闪出狡黠光泽,正要与叶赋白商议如何潇洒,却见一名黄衫女子缓缓走来。
这女子:水剪双眸、花生丹脸,鬓似乌云、肤若凝霜,虽身段婀娜,却一身飒爽英气。叶欢瞧着有些失神,心道好个美妇人,姿态哪输豪侠男子?叶赋白见叶欢表情异样,循他眼神回头看去,却不料方看见黄衫女子,叶赋白竟面色大变,失声大呼救命,也顾不上叶欢甚事,起身跃出窗外,仓皇逃走。
叶赋白慌张一幕,惊得叶欢愣在当场,转头再看那黄衫女子,已站在面前……
黄衫女子步步趋近,叶欢心中似觉压迫在身,竟不自主起身后退。不料着黄衫女子莞尔一笑,竟牵起叶欢手来,问道:“欢儿,怎地见了大娘如此害怕?”
“大娘?”叶欢不由一愣,遂想起面前人是谁来。此人姓洛,名惊鸿,乃是大伯叶赋空未过门的媳妇。当年叶赋空与剑夫子关外一战归来,神情颓废、不与人言,几日后,便留下书信与洛家解除婚约,封剑山庄后便悄然离去,之后再无音讯。叶赋空所遗书信送往洛家后,洛惊鸿不理众人嘲笑,当众撕毁信件,拒受退婚。而后,洛惊鸿便以叶赋空夫人之名自称,一人一马,二十年里走遍大江南北,寻找叶赋空踪迹。正因洛惊鸿如此深情,凤凰山庄上下皆认同她为叶赋空夫人身份,见之施以长嫂礼。
“小丫头,如今都出落得这般模样。上次回去山庄,你才出生不久,也便这样大。”洛惊鸿比量着大小,笑道:“大娘一抱你,你便哭。”
洛惊鸿边笑边道:“那时候你水汪汪的大眼睛,俏皮又温柔,大娘一眼便瞧准了,欢儿长大后,必定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叶欢脸上羞臊,忙岔开话题问道:“大娘可有了大伯的消息?”
洛惊鸿笑容未变,说道:“没有。也不知他浪迹何处,或许,待他悟通了剑法,自会来寻我。”
女儿家少不更事,又追问道:“大娘一寻便是二十几年,心里便不恨大伯么?”
“恨?”洛惊鸿笑道:“有过恨,但也不恨。我早知他放不下凤凰山庄的宿命,若他真悟通剑法,便可以改变历代叶家子弟慷慨赴死的命运。男子,总有男子的责任,这是他们不能回避的命。”
洛惊鸿依旧如常浅笑,叶欢却皱起眉头,喃喃说道:“我以为大娘这些年,必要恨死了大伯,却没想到……”
“没想到甚么?”洛惊鸿笑道:“是不是我要愁容惨淡、行迹落魄,才像是被抛弃之人?“
洛惊鸿笑得烂漫,又道:”那时也曾有过,但如今已二十多年,怎样的悲伤会过不去呢?”
叶欢痴痴般、若有所思,洛惊鸿握着叶欢小手,说道:“欢儿,我们女人一生,便是要将自家交给值得托付的男人。你大伯侠义胸怀、用心惟专,绝不会因另一女子而舍弃我,当年他寄书辞婚,是怕误我幸福,我又岂能不知?天下再大,总有穷尽之处,别离再久,总有重逢之时。我不恨这些年风霜辛苦,也不恨他让我成为别人眼中笑柄,只恨当初因他闭关时长,误了婚期,未及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洛惊鸿云淡风轻说起过往,叶欢心中却别有滋味。菜饭上来,二人边吃边叙,叶欢问起为何六叔如此怕她,洛惊鸿解释道,这些年偶回凤凰山庄,皆要抓叶赋白苦力,逼他去寻叶赋空,使他去过一次大雪山、一次蓬莱岛,还有一次却是极北苦寒之地,净是艰苦要命的所在,所以,叶赋白再见洛惊鸿,便如见了催命无常,必要仓皇逃走。
“你六叔定不肯走远,只在这附近哪处躲藏偷瞧。”洛惊鸿窃笑,又问道:“欢儿,你却扮作男子模样来杭州做甚?”
叶欢女儿家心思瞒不过洛惊鸿,只几句追问,便迫得叶欢俏脸霞彩漫天,说不清究竟是心里颜色,还是夕照沾染……
不觉七月将过,南屏山上,又是黄昏迷人,晚山静谧。
红光映镀的宝剑缓缓插入立在土中的剑鞘,楼淮月粗糙大手拎起酒坛,拍开泥封。迎夕阳迷眼金光,举坛狂饮数口。
“我本不喜饮酒,却又离不开酒。”楼淮月放下酒坛,瞥沈峰一笑,说道:“因为,饮醉后,才好毫无顾忌去死,毫无顾忌杀人。”
沈峰也将长剑入鞘,陪坐吃酒。
二人面前远处便是寿宁禅院,此时不知有甚科仪,竟许多僧人忙碌行走。楼淮月痴痴看了一阵,只道:“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刺配充军时。一日传来军令,命军中两百余刺配充军犯人集成一路,夜袭契丹军先锋粮草大营,我知那是要舍去我们,牵制敌军主力,是必死的去处。临行前,指挥使备下壮行酒作别,众人豪饮三碗,我问指挥使可敢让我再饮一坛,指挥使赞我豪气,便让我喝了个痛快。”
“原本我们只是前去袭扰,却不料那夜,成功烧了敌军粮草。“楼淮月苦笑,说道:”只是因为实在吃酒太多,我记不起整个过程,更记不起杀了多少敌人。待醒时,辽营遍地尸身。“
”次日回营,我才知,那夜二百人偷袭,只六人活着回来。”楼淮月低头喃喃,似忆起当年同伴,心情黯然,又轻叹说道:“中军帐里,一将军问我,可愿成为他的近卫,我只问他有酒没有,他说,有天下最好的美酒。我便应下了。”
“那之后,我随他回到中原,入了军籍,成他帐下近卫。便是你江州见过的楚王二子赵允言。”
“我帮他杀了不少人。有一方名宿,也有江湖门派高手。他从不讲为甚要杀那些人,却在每次杀人前,都为我备下许多美酒。”楼淮月醉眼迷离,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坛,说道:“酒吃没了,便是杀人的时候。”
楼淮月打了个酒嗝,站起身来,拔出泥里宝剑,身形摇晃,说道:“这酒刚刚好,杀过人,睡一觉也便忘记了。”
沈峰起身,拉住楼淮月衣袖,劝道:“他还你自由身,你便为他杀人补偿,此事却何时是个穷尽?”
楼淮月瞧看沈峰一刻,终抿嘴转过头去,这事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却何曾有过答案?
“也许,是我死去那天。”楼淮月长叹,苦笑说道:“所幸霜、雨二剑已有传承,或者,早一日去那九泉下叩拜师父,未必不是幸事。”
沈峰几番拉扯,终被楼淮月拂去。楼淮月那背影似是酒醉,却更似失魂落魄,晃悠悠往寿宁禅院方向行去。
沈峰心中五味杂陈,难过立在当场。
远处树木花草遮住楼淮月身影,及至终于不见,这时,忽听得数音清脆响声,乃是有人以指弹剑,铮铮然回响。沈峰急行数步,往着楼淮月去时方向,立在坡前,远处却哪还见着人影?只有密林深处,楼淮月和着宝剑清音,醉酒而歌:
“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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