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辞园。
院中,欧阳平朔背手静立,不知思索甚事。欧阳玉身形摇晃,自院外行入,来至父亲身边。欧阳平朔见他吃醉,问道:“天正晌午,怎便吃了这多酒?”
欧阳玉笑道:“与几个官家子弟相约快活,拉近感情。”
“那些只为捐钱而仕的员外子弟,不要费太多气力,将来指望不上。”欧阳平朔说完,一指旁边石桌,说道:“桌上那信,你且先看。”
欧阳玉应喏,将石桌上信件拿起,读罢一遍,放回信件问道:“父亲,丁大人此番何意?几个蟊贼,还要父亲出手么?”
欧阳平朔说道:“非只为父收到此信,淮南东路、西路,江南东路,几地江湖名宿、武林高手,皆收到信件。”
“如此不是更好?这些人蜂拥而上,也省我欧阳家费那力气。”
欧阳玉言罢,欧阳平朔轻笑着摇摇头。父子二人坐下,欧阳平朔将解酒茶水推至欧阳玉面前,轻声道:“玉儿,你可知这细锦被劫,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欧阳玉摇头不知,欧阳平朔继续说道:“丁大人自大中祥符二年起,受皇命主持修复禁宫,再造宫殿,如今已七年余,前时宫内传出消息,禁宫完工在即,规模建制、工艺精美远超旧殿,皇上甚是满意,且工期缩短数年,更是大功一件。若不出所料,工程完工之日,皇上必大为封赏。巧的是,去年初冬,王钦若遭马知节攻讦而罢了宰相,眼下正是丁大人上位良机。”
欧阳玉似懂非懂,欧阳平朔又道:“只是如此时机,却有蟊贼光天化日劫了贡品细锦,这事若是追究起来,皇上既可以怪地方官员准备不力,也可以归咎丁大人疏忽安排,此事终要看皇上心情。而不论怪罪何人,误了禁宫修缮,丁大人的封赏定要打了折扣。如今,丁大人必要尽快寻回贡品、处置贼人,此事若办得好,皇上也许不再追究,若办得不好,丁大人七年辛苦,怕要付之流水。”
欧阳平朔饮了一口茶,教授欧阳玉道:“我欧阳家毕竟暗里依附了丁大人,此事亦是我父子二人良机。王钦若虽是皇上心腹,丁大人却也是庄献皇后眼中能臣,若我欧阳家能抢在众人前头将此事办妥,帮丁大人解燃眉愁事,便有机会入了庄献皇后法眼,到时,便有机会一跃冲天。”
“父亲所言甚是,只是细锦被劫是在升州,距杭州数百里远,且事发多日,贼人怕早不知去向,我们如何来得及?且贼人若是早已安排销赃处,贡品细锦只怕已是倾售一空,我们何处去寻?”
“绝非如此。”欧阳平朔说道:“若不出为父所料,这批细锦应在去往明州的路上。”
欧阳玉疑惑不解,欧阳平朔解释道:“这批细锦数量甚大,且护卫森严,贼人能劫走如此一批货物,必是筹划良久,人手充足,定好了转运之策。然而,货品乃是皇家贡品,寻常人用之乃是杀头大罪,有谁敢去买来自家用度?所以,我料这批细锦定不会就近售卖,必要经由通商卖与外朝。北方契丹、西面吐蕃、回鹘,南蛮大理,皆距江宁甚远,陆运遥远,货品自然不能安然转运,唯选择市舶贸易卖与别国海商,方是上策。如此一来,这大批贡品便只好送往广州、明州二地,而明州较比广州近了许多,正合贼人急于出手之意,所以,我料那货物必往明州。”
“父亲果然运筹帷幄!”欧阳玉笑道。
欧阳平朔抚须一笑,转而又道:“我已使管家收拾齐备,你即刻随我出发前往明州。还有,你可令盈春将恒山功法剑谱誊写全了?”
“前日我问了她,说是还余几本。”
“务要让她将所知功法、剑谱无一遗漏誊写出来,待从明州回返,即刻送与我看,切记勿要让她知晓用处。”
“父亲便认准了楚天碧云剑藏有秘密?依孩儿看,张九钧临死前所说之话定是诓人,乃是垂死挣扎,望苟存性命。”
欧阳平朔站起身来,踱步池塘边,沉沉说道:“依邵麟所说,张九钧所用的楚天碧云剑剑招确有新异之处,不似我见华孤云所用的剑法。张九钧此人,虽心胸狭窄,思虑甚多,却不是远谋之辈,他临终前,慌乱抛出秘密,定非诓人,必是有修炼下半部剑法的秘处所在。”
“眼下贺江已是恒山掌门,恒山内外尽在掌握,他却不知秘密是甚?”
“贺江无能,不堪指望。楚天碧云剑自张九钧师祖一辈便无人练成,若所料不差,剑谱修炼的要诀定是遗失了,导致剑谱虽在,却无人练成。又有柳砚峰当年无故离山十数载,怕便是下山寻找遗失秘诀去了。”
“如此说来,既张九钧修炼有成,知晓秘诀,便是柳砚峰下山寻回的?”
欧阳平朔摇摇头,说道:“非也。我打探过其中旧事,柳砚峰当年回山时一无所获。张九钧剑法有成,只能是在恒山诸多剑术法门里窥到了端倪,毕竟恒山剑法皆源出楚天碧云剑,是《灵宝真文》传承演化而来,其中不乏内在联系,所以,为父才让你违心娶了孟盈春,为的就是整个恒山的剑法心诀。”
“父亲何出此言?皆是为我欧阳家,哪是违心难事?且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不过,多她个孟盈春有甚干系?”
“虽如此,在寻到楚天碧云剑秘密前,你还要尽量礼遇予她。”
“父亲放心。”欧阳玉应道。
父子二人端坐桌前饮茶,又言起许多事,院中虞美人绽放,香气沁人。
欣赏虞美人花开之人,不止辞园中欧阳平朔父子,辞园门外远处水榭,楼淮月正独自饮酒,欣赏着岸边盛开的虞美人。
“楼先生,您又来赏花?”卖唱老汉携孙女行至楼淮月前轻道。
楼淮月从失神中醒来,笑道:“是吕大叔。”
“楼先生还记得小老儿。”吕老汉笑道:“先生这次可还要听些曲子?”
楼淮月沉吟一刻,问道:“桂花姑娘可会《胡笳鸣》?”
“会的、会的!”
“那便《胡笳鸣》罢。”楼淮月自怀中掏出一锭银两递与吕老汉,吕老汉千恩万谢收下,忙使桂花奏起曲乐。乐曲悠悠响起,似倾诉悲鸣,使人直觉坏了大好风景,而楼淮月却沉心其中、感慨万千。
远处辞园正门大开,欧阳平朔父子及七八家仆骑马而出,要往明州去。欧阳玉隐隐听见琴声,不由骂道:“煞了风景!偏偏有人要奏那胡笳十八拍!”
一行人马绝尘而去。
欧阳父子行去不久,一书生踟躇园外,往复徘徊。
水榭中楼淮月远远见了,观瞧仔细,登时喜悦,凝起内劲传音道:“沈峰小友!移步水榭,同饮一杯如何?”
沈峰此时正犹豫着是否要去叩门看望孟盈春,却不料耳畔有人呼唤,四下寻找,见老远处水榭中,一人举杯相邀。沈峰移步水榭,见竟是在江州遇见的紫衣剑客,忙行礼相谢借剑之情。楼淮月此时一扫阴霾之色,笑请沈峰对坐饮酒。
二人客套一番,几杯酒水饮下,沈峰问起如何此处相遇,楼淮月只答说,自有了军籍,每年六月便来这里看虞美人。沈峰不解风情,笑言哪里虞美人不都一样么,楼淮月却道:只有此处的虞美人开在心里。
沈峰知楼淮月若有所指,便不再追问。楼淮月却又问起沈峰如何徘徊辞园门口,可是与欧阳平朔相熟,沈峰便将欲见孟盈春之事娓娓道来。
“墙内人不知,墙外人徘徊。想不到今日,你我二人竟有些同病相怜。”楼淮月笑道:“人生难得同样境遇,便为此事,你我喝个痛快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沈峰应喏,与楼淮月尽情饮起酒来。十数杯下肚,腹中暖意洋洋,楼淮月忽问道:“江州一遇,小兄弟剑法令我难忘。只是我百思不解,小兄弟怎地修为不甚出奇,却已悟得太易剑意?”
沈峰挠挠头,说道:“楼大哥切莫以为小弟虚言敷衍,掐指算来,我习练剑法不过大半年时间,又多是自己胡乱摸索,尚不知剑意为何物,更别说太易剑意。”
楼淮月哈哈大笑,说道:“有甚不信?天下之大,奇人异事应有尽有,先悟剑意再练剑法,又如何便就不能?”
“楼大哥是剑法行家,可否为小弟指点剑法境界之事?”
“这有何难?只是我所说也不见便是正道。”楼淮月放下手中杯盏,说道:“天下武功万千法门,各家各派皆有不同,但皆在五境之内,小兄弟可知武学的五个境界?”
沈峰点点头。
“以剑法论,世人莫不先苦练剑法千遍万遍,而后锤炼火候、窥晓真谛。非智慧超群者,虽通剑法之技,难知剑法之意,唯有悟得剑法真意,得入太易境界,方有剑意。”
沈峰凝眉倾听。
楼淮月继续道:“譬如我所练剑法,当年入太易境时,悟得‘快’字真意,以剑意辅修剑法,竟令我剑法快出数倍,凌厉非常。二十二年前,我受刺配充军之罚,在神武军军营中做苦累杂役,却似闭关塞外,三年后,我又悟得太初境剑意,彼时剑意却是个‘慢’字。”
“一快一慢,适得其反,如何遵从?”沈峰凝眉问道。
“此慢非彼慢也。只一个太初境‘慢’字剑意,却快过太易境剑意,剑锋及处、可知张弛有度、循隙施为之妙。”
沈峰略懂。此时吕桂花琴声初停,楼淮月又赏了些银钱,打发祖孙二人离去,方道:“唉。十几年前澶渊之战,作为军前卒,我提刀上了战场。浴血杀敌两年,隐约另有所悟,而后因军功,机缘巧合下被允言将军收在麾下。其后又过五年,我始悟得太始境剑意,却是一个‘工’字。此太始境界剑意端端奇妙,使比斗之间,眼中常不见有剑、不见有剑法,只一点寒芒、一缕剑意交织,心神只在妙到毫巅的细微之处。”
“如此说,你可懂了些甚?”楼淮月问道。
沈峰沉思半晌,点点头,回答道:“楼大哥指点,似让我懂了些许奥妙。我在恒山时,虽不能习武,却看惯门下弟子和长辈练剑。每日待坐远处,起初只是满心羡慕,而后却是看得入迷、浑然忘我。其实,心中似不自觉与他们一同舞剑,只是他们在手中练、我却在心中练。直至后来,我见他们剑法时,偶有物我两忘之感,眼中只有长剑、招法,只有攻伐之处、行势之处,再后来,我偶见他们剑法破绽,常想如何破解,而后竟越见越多……”
“五年前,师爷爷命我为小师叔送饭,在山洞里,小师叔每日练剑,我便在旁边看,心中又不知觉将他剑法拆得零碎,思想如何破解,既学了小师叔手段,又让自家更谙剑法奥妙。”
楼淮月大笑,二人举杯共饮。
楼淮月放下杯盏,笑道:“我便知小兄弟与众不同,原来如此!”
沈峰腼腆一笑。楼淮月却道:“只是小兄弟这样说,却将自家家底兜了个干净。”
沈峰一愣,随即笑道:“有何不可?大丈夫生来坦荡,岂有那多秘密藏在心里,不肯示人?”
“痛快!”楼淮月赞赏说道。
沈峰此时狡黠眨眼,回敬说道:“楼大哥只说小弟把底细兜了干净,我瞧楼大哥也不曾瞒我。”
“哦?”楼淮月放下杯盏,好奇来问。
“楼大哥既说获了军籍,才能每年六月来此观赏虞美人……”沈峰笑道:“便是说,楼大哥澶渊之战后两年始,十几年皆如今时一般来此。”
楼淮月摩挲酒杯,听沈峰继续道:“方才我来时,远远见欧阳父子离去辞园,楼大哥却不曾与他们照面,只守在此处观赏虞美人……虞美人此物,多是女子才要喜爱,只怕辞园中,楼大哥想见又不肯见的,非是欧阳前辈,却是大哥的姐妹至亲。”
楼淮月手指停在酒杯上,无有言语,沈峰叹道:“而又有胡笳十八拍。此曲奏得是思念故土之情,而非情爱凄别之意,小弟若不料错,此地曾是楼大哥旧时居住所在……”
沈峰瞥了一眼楼淮月身旁宝剑,说道:“而那女子和欧阳先生,应是……应是楼大哥的师弟师妹……”
楼淮月苦笑,说道:“怎地我这人便瞒不住甚事么?”
沈峰轻笑,举杯相敬,只道:“权因楼大哥心清如水,无意隐瞒。”
“好个心清如水!”楼淮月举杯相敬,二人一饮而尽。
“我瞧小兄弟虽聪慧非常,也是无甚心机。”楼淮月赞道:“惟心境清明,方易入得境界。”
沈峰却问:“依楼大哥所说,入了境界,皆有一字为妙,不知我这太易境界剑意,却是何字为妥?”
楼淮月斟上酒水,思忖一刻,说道:“若如小兄弟所说,你这太易境剑意似可以称为‘忘’字。”
“我在山上,曾听小师叔说,他太易境界剑法是个‘骤’字,楼大哥却是‘快’字。”沈峰疑惑道:“怎地同为太易境界,各人剑意皆要不同么?”
“自然不同。武学每一境界皆是大道万千,如沧海取水,所选者、所悟者,乃是以常年习练之剑法为基,而择取境界一缕奥妙相合,方是真意。我的太易、太初、太始境界剑意各是快、慢、工,其他人便有相似也不相同。”楼淮月见沈峰兴致大起,继续说道:“我所知的一些剑法名家,譬如华山周阶平,三个境界奥妙是厉、重、破,而凤凰山庄叶赋空却是锐、气、御、道。”
“太素境剑意?!”
楼淮月笑道:“有甚奇怪?叶赋空一代奇才,几与我师父不相上下。”
“可是剑夫子前辈?”
“不错!”楼淮月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竟听过我师父名号?”
沈峰点点头,说道:“听长辈言起,只说剑夫子乃是一代宗师,剑法曾当世第一。”
“曾当世第一……”楼淮月苦笑,摇头说道:“小兄弟只怕听人讲起我师父与叶赋空塞外一战之事罢?”
见沈峰点头,楼淮月又道:“那一战,后有江湖传闻,说我师父败在叶赋空手上,其实非是如此。”
沈峰好奇相问,楼淮月说道:“此处不是闲话地方,小兄弟既想知晓当年事,可愿陪我走走,寻个僻静处再饮几杯?”
“甚好!”沈峰起身,随在楼淮月身后,二人往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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