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坏了,一心一意要打到南诏去,将你们那地牢彻底埋掉才肯罢休,”晏熹很认真地看着她,是那种褪掉了天真的、平静的认真,“而我答应了,就算我们有最后一战,那也不该是这里。于姑娘,回去吧,若你能想通,自然最好,想不通却躲开了,也算两全其美,真要钻牛角尖,我也恭候。你知道我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宽慰过我那么多次,如今我也拿来宽慰你。”
他说这许多,是不是就为了撇清关系?
于碧站起来,拿起他准备的包袱,只觉有千钧重。中原人赶路并不那么依靠马,不像他们南疆荒原连片,非要骑马才能踏过,包袱也就是能背在肩上的模样,不像他们得用马驮着走。
“本想客客气气将你从大门送走,可惜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大摇大摆让人看见了不妥。”
他的隐意无非就是,日后他还是打算在这些人中混了,还是不要让同僚面上难看。
于碧觉得心头一片苦涩,说到底,情爱之事非得两厢情愿才是佳话,若做不到、求不得,便是笑话。他是一个性命堪忧、贱如蝼蚁的俘虏,也是一位浴血沙场、金戈铁马的将军,位卑时注意不到她,稍有好转时配不上她。
他选的那个,能与他并肩的人,并不如何强悍,可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就是般配。
“晏熹!”
眼见他就要跨过门槛,于碧轻声却又略带急切地叫住他。
晏熹没有回头,身形顿住,在等她后话。
“你我之间,”她盯着他的背影,决绝地、一字一顿地道:“不死不休。”
那样慎重,仿佛在说同生共死的誓言。
那样怨恨,仿佛在说极尽怨毒的咒骂。
晏熹背对着她点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姑娘一路平安,晏某非为油嘴滑舌,此前种种,皆愿姑娘过得顺心遂意。”
顺心遂意。于碧默念着这四个字。怎样才算顺心遂意?她知道的,从此离开这些诡谲的风云,便是顺心遂意,从此放下溅血的长刀,便是顺心遂意。
可她偏偏执拗,一心告诉自己,晏熹死了才能顺心遂意,太过疯魔以至于忘了某时某刻忽然对这一切生出的倦怠与厌恶,恨不得立马躲得远远的。
苏婴每日除了练功夫就是跟着几位将军商讨军事,一开始他只够当个花瓶旁听,坐在角落里让自己尽量不碍眼,过了些时日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每日晨昏定省更是从不落下,苏冶看见就烦,等他转身离开,自以为老朽的心肝也催生出些许不舍来。
知道他终有一日要远去,且归期未知,能不能回来也未知,于是看着他,就像看着幻影,深陷的眼窝情不自禁沾上点湿意。
“既然执意要去,”苏冶一抬下巴指向桌上两张倒扣的纸,“我也就信一回天命。阿婴,你来抽一张,抽到了,我就不再阻拦。”
不,这不是抽不到就能阻碍的事。苏婴想,他不止为了晏熹去打仗的,他更是为了大昭的太平。
可父亲看着,他也就寄望于能有个好运气,上前谨慎地伸出手,飞快摸了一张。
翻过来,果然是一个“中”。
苏冶点点头:“真是出息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打开一个雕花的匣子,那等大小,打开果真是一道圣旨,“咱们都担着干系呢,全看你了。”
苏婴这才晓得他的许诺有多重,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父亲!”
“也好绝了我一个念想。”
矫诏、假传圣旨、祸乱宫廷、煽动战争,这哪一项不是灭九族的罪名,等刘显转醒再恳求原谅太不现实,当今之计,惟有一不做二不休将圣旨彻底变为遗诏。
他们对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悍然赴死的决心。苏冶搜肠刮肚一番,实在没什么好嘱咐了,爷俩抱头痛哭实在不太妥当,只好摆摆手让他滚蛋。
滚蛋自然是要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苏婴收好圣旨,上前飞快一撩余下那张纸,见上面果真也写着一个“中”。
……既然如此。
“儿明日再来拜别父亲。”
圣旨当然没蠢到写苏婴为主帅,他今日与杨将军相谈甚欢,自觉是个可用之才,又问过晏熹意见,才确定他担得起这个“主帅”之名,才定了“圣意”。
而苏婴在其中领的是个押运官的职位,只消在后头管着粮草,确保不会中断补给就好。
当然,这是明面上好看,苏婴没打算躲在后头,前线他是一定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上战场。
晏熹见他回来,挨蹭过去含糊道:“我要同你说件事。”
苏婴一脸沉重,他觑了会儿他的神色,判断不会让他雪上加霜才道:“我将于姑娘放走了。”
“……哦。”苏婴散乱的眼神聚在他的脸上,“我该问你‘为什么’吗?”
“你不问也是可以的,你那样聪明,肯定能猜到。”
苏婴:“你也曾是我十分敬重的对手,我不是不能理解。”
“……”晏熹张着嘴忘了合上,“苏大人,我记得你并不是十分敬重我吧。”
于是苏婴终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直接上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还疼么?”
“不、不不不……”晏熹扶额,“我们说的不是这个,你别乱来。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么,怎么还有闲心说这些混账话。”
“混账”一词从晏熹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苏婴许久没听到他骂人,一些上不去下不来吊在那里的心绪顿时消散了,人也熨帖不少。
晏熹看着这等奇观,没想到骂人还能将他一头霉气去了,见他眉梢眼角落了些喜色,登时有些压不住自己的色心,凑过去乱七八糟一通亲,只啃得他面飞桃花、眸中盈泪才肯罢休。
气喘吁吁地推开晏熹,他想好的一番话也统统没了着落,只好将那圣旨塞给他,让他自个儿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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