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失笑道：“本来朕也只是个想法，苏卿帮了朕许多大忙，朕不知道他还需要什么，还以为这万人之上的位子能算作不入流的赏赐，没想到反而不美。倒也不必让阿婴这般劳顿，阿琛是可塑之才，你多提点些，再过些时日也能代朕监国。”
真的只是个想法。苏婴又一叩首，心里冒出个恶毒的想法来：跪他跪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能快意地跪在帝陵前呢？
“对了，”刘显一指手边一沓文书，“阿琛交上来一部分本想让你多歇息几天，既然回来了，明面上请过罪，就尽快忙起来吧。”
“臣遵旨。”苏婴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些文书，“臣问陛下，是要在宫里值夜，还是同以往一样，可以带出去代为批改？”
刘显：“带回去吧，你久不来，偏殿太凉。”
“臣既已加冠，理当另立门户，这些日子臣父书信往来，说是想回乡归田，不知陛下准允否。”
刘显“啪”地一声扔下笔杆：“准。”
无需叮嘱苏婴不要大张旗鼓、极尽奢华，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婴才领着文书退下，外间就有人高喊着“紧急军报”一路狂奔而来，正撞上要抬脚跨门槛的他。
刘显接过军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立刻道：“你留下。”
苏婴只得回去。
能称得上“紧急军报”的不是小事，不是武侯之死就是边境告急，甚至军队哗变。
不久前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如今看了文书上接连的战败、屠城、俘虏、殉国，也没多少感触。
年才过去没多久，边境已经迎来一场浩劫。晏熹同那些人有着来往，他便知道迟早有一战，可惜……
“回陛下，臣不知何人可用，臣这就去请兵部详谈。”
文人终究是文人，管兵事的是他手下的兵部。苏婴手抄一份军报往值房去，甚至没顾得上吃早饭。
战争从来都遥不可及，也近在咫尺。苏婴算不得没有眼界，他早就想过这等景况了。
可一个从内而外逐渐腐朽的王朝，他本想力挽狂澜，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自量力。有时候他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王朝更迭与灭国，不过是帝王一家的事，顶多算上几个殉国的忠勇之事。
而他，早就想归于山野，再不问这凡尘事。
“我……咳、咳咳……邀诸位大人前来，是有急事——”苏婴忙抿了一口茶，奇怪于自己明明想通此节，为什么还多有不适，“闲话少叙，南疆告急，潭州失守，南诏六国兴兵事，已朝大江来，”他出示誊来的军报，让他们一一传看，“请诸位立刻拿出一个方案来御敌。”
兵部的官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苏婴也没催促，听他们一一分析。南诏地方不大，野心不小，这样倾巢出动，恐怕是真觉得中原气弱，要一举拿下。
“另外，军报送抵途中过多阻碍，时效过低，前线形势不容乐观，奉平已遭屠城，我们……咳咳……”
苏婴掩唇咳嗽，乍见月牙白的广袖上绽开一朵艳红的花，竟有些奇怪，一时没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于众人慌乱称“苏大人”的叫喊中沉沉睡去，却在焚着的桃花冷香中醒来。
偏殿冷得彻骨，他摸索着下床走了几步，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几日明明已经习惯了目盲，可回京之前他已经能看清大概了。现下一片黑暗，刚醒来还迷糊，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原来又瞎了。
可惜，稍稍能看清人影的时候，那个人驾着马车将他送进宫，本来出宫就能再见的，被一份军报耽搁了不知多少个时辰。
太医说只是略有反复，再养些时日便能好转。可这放在平常是小事，在这个节骨眼上……
殿里应该没有人，碳火熄了也不知道。苏婴回到榻上，不知道刘显是个什么安排，就静静等着。
“陛下，”有个声音由远及近，两人轻轻走进来，“苏大人的确没有再饮长门散。”
苏婴的身体瞬间僵直，像在极北的雪域冰原上行走，忽然掉进冰窟。
他认得这个声音。
刘显“嗯”了一声，“他终究还是起别的心思了。”
王和道：“不知施针之人是什么来头，刺入之时有了些许偏差，大抵苏大人有过挣扎。”
“嗯。”刘显一挥手，王和退了下去。
温情的目光、颤颤巍巍的手和看到他满身是伤涕泗横流，原来都是假的。他亦是刘显安插在身边的人，虚与委蛇、假意讨好，只为挖出他深一些的心思。
或许是看他可怜一时不忍才施以援手，而后又为别的什么首鼠两端，苏婴昏昏沉沉地想着，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呢？或许他帮我的事被刘显发现了，倘若不供出我，自己就活不下去呢？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该为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死去。
刘显似乎执意等他醒来，苏婴身体僵直，没躺多久便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迷糊地道了声谢，而后听到刘显的声音，惶恐似的爬下了床，跪向稍有偏差的方向请安问好。
仔细看过之后才确认他目盲之症确有反复，刘显亲手扶他起来，敷衍过几句请罪之辞，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回陛下，臣在返京路上时，曾有一窝山匪劫掠臣去，为了囚禁臣，以针刺臣面上穴位，致臣目盲，幸得州官搭救，侍卫拼死，才捡回一条性命。”他说话时眼睛逾矩地看着刘显的脖颈，“臣以为此等小事不必报于陛下圣听……”
“朕同兵部商量，已经将临近之地军需调去南疆了。”
大概是终发现自己视线有些不妥，苏婴垂下眼睛。
“臣无能。”
“你赶紧回家歇一歇吧。……朕听你说，苏卿打算致仕还乡，眼下还是先别走，这场动乱过去再……”
身为帝王，口中说出“动乱”，已经是极大的失败。
苏婴垂头领命。
“来人，将阿婴好生送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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