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来登山的还真在少数，都是些渴求雪景的痴人。晏熹旁观苏婴登高望远，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长篇的诗词，头一回为自己没什么文化而微微尴尬起来。
狂风凛冽，掠过青山千叠，将二人长袍与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还能走吗？”晏熹拿过行李都自己背上，“就你这样还想学练剑，啧啧。”
苏婴虽然没有开口嘲笑他，他却已经感受到被嘲笑的危机，于是先发制人。苏婴弯腰喘了半天才喘匀，“能走。”
“还是不要再走的好，今夜你就同我留宿山中，咱们找个避风的山洞，对付几个时辰也就过去了。”晏熹先扶他坐下来，打开包裹翻捡一阵，“还有些吃的，稍微饿着点不妨事。”
“夜里碰到野兽怎么办？”苏婴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上下都是白茫茫，他们已经走到了高处。
“蛇都入洞了，谁理你。”晏熹手搭凉棚看看天，“这里虽然已经有积雪了，但天还是晴的，料想明日一样放晴，听闻有人来看日出，你不想看看么？”
日出盛景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再往上就是厚重积雪，冻死在山里实在不划算。
“看来是信不过我。”晏熹挨着他坐下来，像本就狭窄的椅子分他一半，“野兽不必担心，你若想看就留下，不想看呢，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得收拾回程了，否则赶不上住店。”
饶是开在深山老林里，人家客栈也不会开到子时。
“若能找到避风处，将就一夜也是可以的。”
晏熹解下披风搭在手上，“你说得不错，但咱坐在这儿吹风当真不好，还是找个避风处吧。”
稍缓口气，苏婴便能接着走了。
“奇怪，”晏熹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何我在京中，从未见过你这副模样？”
苏婴目不斜视：“那自然是不能叫旁人看出来。”
晏熹正要说笑两句，却突地察觉他话外之音，着实愣了一瞬，脚步一顿。
“怎么，晓得你在苏某心中并非旁人，这么高兴？”苏婴并没等他，手却朝他伸出。
晏熹赶两步握住那只手，“其实我此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这么主动？”
“有什么不对么？”苏婴面不改色地抬胳膊，直戳他的心脏，“你这颗心实在太冷，我没那个把握捂暖，只得先迈出一步。”
哪怕只一个眼神，前路的千千万万步都要自己一力去趟也是心甘情愿的。
隔着厚厚几层衣裳只轻微一蹭，晏熹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他近乎痴迷地偏头看着苏婴：“怎、怎么忽然这样直白。”
“苏某又不是女儿家，为何要扭捏作态？”
“……女儿家不都是那样，我小妹……姝儿她就什么都敢说，常常说教得我都面红耳赤。”
晏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反驳些什么，面上好像抹了一层面糊，迎风干了，僵硬着让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有岩浆在心头不断地烧。
直到确实听到耳边一声轻笑，他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抿唇的人面色艳丽，像在如此冻人的严寒中生生荡开朵朵夭桃。晏熹忍不住叹息着靠上那双眼睛，吻得湿漉漉才道：“当日上朝，你也是这样对我笑了笑，我就觉魂都被你勾去。”
“是么。”苏婴的眼睫轻颤着绕过他的下唇，却没退开，“晏将军，我那明明是得意，你这立场实在不定。”
“是啊，”晏熹伸手扶他跨过一道沟，“当日所想归当日，现下再看到你露出这等模样，便觉情火中烧，只想操上整夜。”
苏婴一把甩开他的手，“谁同你玩笑，滚开！”
“……原来你也会这样说么，”晏熹惊讶地跟上他，“苏大人，你前日还说不许我口吐粗鄙之辞，如今倒被我带坏了。”
“况且，目前来讲，这先得享‘整夜’的貌似是我。”
晏熹万不敢再提只过半夜他就跑了的事触他霉头，只得承认，嘴上却不甘示弱地回击：“就这样期望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
苏婴凉凉地环顾四周，除了苍山只余皑雪，“这里？”
脸皮薄的人忽然不要脸，那真是要命。晏熹被那目光烧得面上更烫，只得败下阵来。
“你以前是个多顾廉耻的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寡廉鲜耻……”他痛心疾首道，“阿婴，万不能这样下去了。”
其实这举措无异于逼良为娼，苏婴梗着脖子和他言语来往，心里其实虚得要命。
他从知事以来能看到的只有圣贤书，后来游学，才算看惯七情六欲八苦。初初离家时，遇到一些事，他也曾窘迫地捏着袍袖，期望有什么人能帮帮他。
可晏熹就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要不比他道高一尺，肯定会被治得神智不清，于是他只得强迫自己豁出脸面。
瞧见他一脸懊恼地捶胸顿足，心里还是有些快意。
一路相携相扶，他们绕过一侧，才找到背风处一个幽深的山洞。
“不行，这里不能住。”晏熹捡了一根棍让他充作拐杖，“裂缝处恐有蛇洞，我们晚上过夜需生活，怕会惊扰它们。”
苏婴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全听命于他。
再上行千余步，眼前豁然开朗，崖石环抱处正有一方短亭攀缘其上，檐上亦积薄雪，无人问津。
造物神奇，人亦有无穷力。这等峭壁之上，又是何等痴人运石垒木为亭？
晏熹扶着他挪过去，亭悬于断崖上，稍有不慎就会滑落。
石柱冰凉，上覆凝霜。苏婴抚开一处，见上面摩崖石刻龙蛇飞动，风骨铮铮，留存不止一朝一代。
这等风雅之事与他无关，但晏熹乐意陪他看。造诣不如便罢，倒不至于完全不通。
见苏婴脸上惊叹便知这些文章实在美妙，他听任苏婴一个个看过来，笑道：“早知如此，出来就该带着纸笔。”
但这是废话。苏婴有那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没必要记下来。
他沉浸在玄妙中，晏熹便不扰他，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他心里咒骂着那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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