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烧得实在有些糊涂，眼前浮出黎阳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当她靠在她臂弯急速喘息时他就想，他会做一辈子噩梦的。
用那样决绝的方式逼迫他离开刘显的桎梏。苏婴忍不住想：倘若当时他早早有了反心，黎阳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一直知道，一直知道刘显根本不会放过他。屠刀一直悬在他的头顶，落下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父亲，姑姑，黎阳。
他们每一个都可能代替他。
哪怕是到了这里，仍叫人带着长门散，且叮嘱他亲眼看着自己服下。他苦笑一声，觉得天灵盖都要被那大火烧焦似的，忍不住蹬了两下腿，将身上这辈子蹬掉。
“苏大人，不可……”
晏熹似乎只出去了一刹，苏婴只一闭眼的工夫他就冲进来，随手将大氅甩在地上，然后用力按紧被子不叫他乱动。
大夫过了一会儿才到。他有些迟疑地盯着晏熹，心想：难不成他是一路飞檐走壁去的么？怎么能这么快呢？
“怎么样？”大夫的手刚离了他欢跳的脉动，晏熹就等不及似的问。
“烧得太厉害，恐怕……恐怕不好。”大夫将一旁的药箱打开，“得快降烧，我这就施针。”
晏熹实在没想到能严重到这个地步，听那大夫含蓄的说辞，竟有性命之忧，也顾不上其他，将他从被子里捞出来剥衣裳，转头道：“再来一个炉子，放外间就成，快去。”
“真不至于……”苏婴皱了一下眉，“我自己知道，别着急。”
晏熹没那个工夫同他瞎掰扯，催促大夫赶紧下针，又抄起旁边的盆出去装了一盆雪回来，拿水微微化开，脸巾浸润在里头，拧干，敷在额头上。苏婴被那猝然的冰凉激得浑身一抖，晏熹忙给他按住，“别乱动，要下针了。”
换了几个来回，发现他的眼角都烧红了，眼里满是可怖的血丝，忙道：“大夫，不管用啊，怎么办？”
“文大人有刀么？”
“做什么？”晏熹吓了一跳。
“放血，邪热太炽，倘不及时恐怕会致癫。”他一手用力针刺苏婴的指头，“先试试吧。”
“真的有用？”晏熹有些急迫，“放血没问题的，我去找刀。”
他身上其实有，但实在不能在大夫面前拿出来，又风一样出去从侍卫那里抢了把刀。
“……这也太过了，”大夫被他震到，“小人说的不是这种……”
“你管他哪种能用就行，”晏熹没了耐心，差点扑过来揍人，“别废话，快治！”
苏婴看他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实在有些想笑，手指被刺出几滴血来，十指连心的痛也忽略了。晏熹将薄薄一层雪包在脸巾里头压在他前额上，粗略一扫看到大夫已经一连下了数十根，不由有些牙酸。
“头上也来？！”
“……是。”大夫无奈地道，“烦请文大人让让。”
不怪晏熹孤陋寡闻，他先前实在没怎么瞧过大夫，后来在南诏，于碧也不用针灸。
待见耳后也被扎了细小的针，晏熹帮他挪挪枕头，好歹叫他舒服些。
“还难受么？”晏熹忍不住问。
苏婴笑个不停，因为他急得团团转笑，因为他先前逞口舌之快笑，因为他不懂针灸笑，因为他别扭地过来扶他笑。
“笑什么笑，早晚拔光你的牙。”晏熹趁大夫转身去收拾药箱小声道，手下却不闲，用另一个温热的盆洗了脸巾给他擦手上的血印。指尖本就皮糙肉厚，能扎出几滴血来？但为退烧，大夫是一点也没留情，拇指甚至戳到了指甲才停，血还在慢慢渗着。
不过还好，烧已经在退了。
苏婴一动不动任他摆布，额上被雪弄得一片冰凉。晏熹伸手一探发觉实在察不出什么，道：“大夫，这不行啊，额上给这样一激察不出烧与不烧，要是他再反复该当如何？”
“文大人有所不知，试温还需试唇上，虽则对苏大人来说有些失仪，但想必……文大人不会在意的。”
他这个委婉的说辞停地巧妙，晏熹满嘴牢骚给正正赌了回去，一低头看到苏婴一脸揶揄——好啊，连这你都学会了？
以往苏婴常被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弄得浑身僵硬，几个来回便觉要被烧焦，窘迫得脸红。
不在意个头！
“身上还是不能冻着，屋子里的碳火就别压了，看到明日能不能好些。”
对着当今丞相，大夫自然不敢不尽心尽力。只是他也不能整夜守在床头，于是道：“小人这就去外间守着。”
“不必了，隔壁安排个厢房睡吧。”晏熹唤来下人嘱咐好生侍候，“倘若另有情况，我就去寻你。府上清陋，大夫莫要嫌弃。”
虽然晏熹一副有求于人的样子，大夫也不敢顺坡下驴。这些人眼中人命什么都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恐怕那笑褶里都藏着刀呢。
晏熹看他迟疑的模样也没戳破，只道：“陛下托我照顾阿婴，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大夫何必客气，夜里叨扰已是不妥，现下便赶紧歇息去吧。”
苏婴的手指抽搐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又立马放开了。晏熹忙拿开——先前擦得太入神，同人说着话就忘了。
……你只愿这个时候叫我“阿婴”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病中那些明晰的、有理的思绪好像被烧成杂乱的一团，不由自主就无理取闹起来。往日这般小心思他是决计不会有，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心绪总因晏熹一两句话甚至一两个字而大起大落，内里那汪一直没有动静的海像起了惊涛怪浪，翻搅不休。
以至于他想着正事，想着想着就不知野马脱缰似的奔去哪里了。
诸般滋味实在难舍难分，叫人静不下来。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晏熹搬了个凳子坐到榻边，给他仔细擦净身上血痕，再盖上被子。
眼瞅着苏婴伸手去勾亵衣，他道：“你还知羞啊？……别折腾了，快睡，病中不宜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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