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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折帝姬1

    梳子轻轻划过头皮,在发结处微微停顿。他的头发本就梳散了,就算绞起来也能很快顺畅。

    可不知道为什么,握着那把青丝,能很快就绾好的“侍女”晏某人并不想那么快结束。

    “坐下来,”晏熹道,“胳膊疼。”

    “将军也会么?”苏婴噎他一句,却听话地坐下,霎时矮了他一截。

    “这不是值得让我胳膊疼的事。”晏熹嘴里叼着梳子,两手绾好一个发髻,再将碎发一并藏起来,“你也不是值得我费心思的人。”

    “是吗。”苏婴听出了他话中明显的违心意味,“那是因为时机未到。”

    “什么时候时机会到?”晏熹含混问道,“等我被你感化的时候?”

    “不,等你被我抓住了所有把柄的时候。”

    晏熹的手陡然快起来,三两下绾好,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将梳子“啪”地一声扔回桌上,离了他两丈远,左右端详了一番,“没问题,可以上喜轿了。”

    苏婴含笑目送他出门,几乎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宾客说是为观礼来,最合适他们的是实则接下来的盛宴。在苏婴祭祖、授冠以后,晏熹就该站起来说些什么。

    无非是些溢美之词。原来平日里清淡如水的人穿上大红色的衣裳,会这么妖气。晏熹眼睫微垂,接着道:“故而身为苏婴的师父,实在有愧。”

    刘琛也来了。拉拢武将会惹人怀疑,丞相是皇子夺嫡最看重的人。苏婴和文璋表面上一直中立,他们自然坐不住。

    如今太子被废,刘显诸位皇子中并没有太出色的,真要得了两位丞相的心,无疑会大大增加夺得皇位的机会。

    苏婴偏过头看着他。那人中规中矩,却并不敷衍,看得出也没太儿戏。尽管戴一张平庸的脸,站在那里也遮不住凛冽的孤绝。

    苏婴忽然觉得请他来当大宾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已经错过了弱冠之年,没有人给他加冠。

    “……苏大人如此厚爱,我只得献丑,为苏婴取字‘长烨’,愿你……”他恰好转头,和苏婴四目相对,“……昭昭如明日之辉,璨然夺目。”

    苏婴微微欠身:“后生谢过老师。”

    晏熹回到座位上,心里忽然涌起无限悲凉。多荒诞不经的事都让他赶上了:他才二十一岁,竟然为死敌取字。

    这个字并不很出彩,可他就是觉得合适。十八岁拜相,自大昭开朝以来绝无仅有,说是光比日月并无不妥。

    苏婴不相信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真的给他个“狗蛋”,但也想不出什么好字来,没想到他竟然中规中矩地起了,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

    即便心里还有着防备,即便前路分歧早可见,起码这一刻还是有点温柔在的。

    苏冶定定瞧着晏熹。苏婴说过这是他的死敌,没准要死磕一辈子,他就对苏婴坚持要他取字极为不解,更担心天下人在前,取个古怪的字说不定得抱憾终身,没想到他还挺分得清场合。

    可惜自己挂了一辈子名,却始终不能做他真正的父亲。

    自从苏双入宫为妃,他就有了命定的结局。苏婴小时他并非全无怨怼,倘若不是这碍事的皇子,他这会儿早该儿女成群、子孙满堂。

    可将苏婴领回府中时,小小的崽子瘦得厉害,仿佛自出生以来都没有吃到饱饭。他怯生生地躲在人后,尽力将自己畏缩成小小一团,生怕自己碍旁人的眼。

    可想而知他在宫中受了多少冷眼和欺凌。他连府中的下人都害怕,自认比他们还卑贱,从不让他操心,只要管着饭,有一方卧处,他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苏冶渐渐将他儿女双全的梦抛到了脑后。苏婴省心、听话,除了并非他自己的血脉,没有任何一处可供挑剔。

    然而血脉真的那样重要吗?

    他有这天下最尊贵的血统,却是这天下最卑贱的人。苏冶耐着性子慢慢靠近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让他卸下心防。

    风霜拒锁,死去的心比顽石更坚硬。苏婴长到这个年纪,仍会时不时露出那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好似高高在上、眉眼莫测的仙,因隔着重重雾霭,才让人误以为他是温温笑着的。

    他未生已死的喜怒悲欢压在心底,没有任何人得以窥见。苏冶自以为敲开的那一角也不过毫厘,放不出他心中郁愤。他年岁渐长,他愈加担心——情绪深藏掩埋,总有一天会歇斯底里地爆发,他这样的人说不定只能折尽寿命、郁郁而终。

    宴席伊始,精致的菜流水似的呈上来。晏熹给于碧夹菜,“你尝尝。”

    她还从没吃过中原的宴席,低声道:“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里头吧?”

    刘琛瞧见他们俩低语,笑道:“文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真是神仙眷侣啊。”

    晏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回他一句“放屁”,面上却不甚自然地微微一笑,恰如其分地传达了羞涩之意。

    “没什么奇怪的东西,谁会在饭菜里放奇怪的东西?”晏熹低声道,“快些吃吧,你肯定饿坏了。”

    伉俪情深,鹣鲽情深,这两句话他都听了不下十回,且有好多次都是从苏婴口中说出来,带着些微鄙薄之意,却又让人想不通他到底在鄙薄什么。

    于碧尝了一口,“确实要比我们那边精致许多。”她促狭地笑起来,“怎么,迫不及待要去看你的学生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晏熹跟她咬着耳朵,“我宁愿迫不及待去见粪坑也不会迫不及待去见他。”

    刘琛起了话头,晏熹却完全不领情,只好再度没话找话:“上回叨扰文丞相贵府,还未致歉,我想文大人不会介意吧?”

    一桌人同时看向晏熹,晏熹的手僵在了半空。坐在这张席上的几乎都是文臣,最差也有正三品的官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这么一来就是明着告诉他们,二皇子和丞相私下里有所往来,故而个个警觉起来,留意晏熹的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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