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显一定是你父亲。”晏熹立刻接上话头，“一定是这个原因，否则那日你也不会那副模样。”
他说要杀了刘显所有的儿子，看到苏婴无力退却还忍不住沾沾自喜，压根就没想过这层关系。
苏婴苦笑：“所以你想杀了我吗？”
“目前还不想。”晏熹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
他脸上仍是略有苍老的人皮面具，只有那双眼睛，仍透着死气和杀气，却燃起幽微的鬼火，仿佛荒野上的孤狼行至山穷水尽，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吐息之间，他再度轻轻握上了苏婴的脖颈。
“我曾在南疆，”他开口，仿佛浓重的杀伐血腥又扑面而来，“筋疲力竭，也挣扎着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我又是重伤又是饥渴，无力反击。”
这是真的。晏熹到如今也没有想明白，那个时候，明明连头中都泛着一股恶心的劲儿，他却在那一耳光中迅速清醒过来，都没来得及细细考量就扑上去动了手。
人在绝境，真的能掘出悍不畏死的勇气。
苏婴点点头，极近处有些对不准焦，眼神微有迷茫，却像被吸进了那两个幽深的漩涡里似的，迟迟没能移开。
“你一定以为我是不敢杀你，”晏熹笑笑，“但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不能？”苏婴弯着腰十分吃力，却听话地配合他，仿佛握着自己的脖子能让他踏实些似的，“是我想的那个不能吗？”
晏熹眼角微弯，一边眼尾在光中拖曳出长长一道影。
苏婴猛地一伸手撕下了他的面具。
“嘶……”晏熹先是觉得一疼，随即才觉到怒：“你干什么？！”
苏婴坐直了身子，手上半张薄薄的皮，他扫了一眼，“说自己的把柄给别人听的时候还是不要戴面具的好，你说呢，文大人？”
晏熹心里刚刚柔软些许，立刻被他气炸了胸膛，恨不得跳起来将他搓圆捏扁扔到地上。苏婴从他无甚怒意的暴跳如雷中找回了一种熟悉又诡异的安然，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将另外半张也扯下来。
“当心些，”晏熹将人皮面具夺回来，“要是夫人知晓，你可就没命走出这个房门了。”
“但你不是真的怕她。”苏婴不自觉地搓捻着衣裳，刚刚还在手上的东西带着些微温软，有些让人留恋，“她是谁？”
“你说呢？”这面具才戴上没多久，就这样浪费实在可惜。晏熹将文璋的脸拼回一起，再看见还是想吐，“倘若你侥幸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文大人，你好歹也该留个把柄给我了，”苏婴一定没用这种调笑的语气说过话，满是过于刻意的僵硬，“不然我怎么安心？”
“这张老脸着实看到就反胃。”晏熹一路挪到了床榻最里面，“苏大人，你的端肃正经呢？上回看到这样说话的还是在醉仙楼，那姑娘讹了我十两银子。”
婴。
晏熹在心底反复描摹这个字，那是命中轻贱最直接的例证。他出生宫中，本该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连个名字都没能得到。
他咳嗽一声，脸上保持着一种刻板的云淡风轻，“你真想让为师给你取字？”
苏婴：“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当然是做着皮肉生意的风尘女子，媚意动人，美艳无比，说着和你相当的话。”晏熹道，“你不会认识那个女人吧？她当初说的话可真是一字不差的。”
苏婴道：“她说什么？”
“她说‘晏小公子，你好歹也得给奴家留个念想了，不然奴家怎么安心？’是不是一模一样？”
“多少年前的事由得你记这么清楚，诓我好歹也诓个像样的，”苏婴并不上当，却追问道：“她讹你银两干什么？”
“你没去过烟花之地么？”晏熹看着他的神情像看着一只古怪的动物，不明他为什么连这种最起码的东西都能问出口。
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自问自答道：“也对，你这样的人志趣高雅，怎么会和我们同流合污。”
不知道年少时受了怎样的苦，皇帝对他那个样子，说不定是嫌弃他母亲的出身……晏熹发现他记忆中根本找不到一位嫔妃，地位低到即便生下皇子也这样凄惨。
她现在应该已不在宫中了吧。
“说是要去赎身，”铁石心肠仍不能为他人苦楚动容，晏熹只是唏嘘两句便没了下文，“青楼卖身的女子人尽可夫，能赎身嫁个好人家也是很好的归宿，当时大概是想要我。”他撩起被子和衣衫，“我爹还以为我和她不清不楚，一顿鞭子抽得我……”
话音戛然而止。晏熹这才想起他在南疆时在蛊虫间随波逐流又挣扎求存，早已体无完肤，用药粉愣是脱了层皮才将那些慑人的疤痕祛除。父亲可供凭吊回忆的、亲手烙刻在他身上的伤痕早已看不见了。
炬火熄灭、星子垂落，一双曾意气风发的眼中霎时间雪覆冰封。苏婴亲眼看到稍稍亮起的眼变为死水，全然说不出话来。
晏熹笑了一声，怎么听怎么惨。他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苏大人，你怎么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苏婴很想顺着他的话跳过——爹娘是晏熹一生的苦痛。可这种事情越逃避越会变成扎在心里的刺，动辄鲜血淋漓。
他眉间蹙起一道淡淡的褶皱，“晏大帅，你可曾给他立牌位么？”
“丢在乱葬岗快两年了，我去哪里收。既然收不到骸骨，又为什么要立牌位？”晏熹的口吻听起来像事不关己，“怎么，你还想代我收一收？”
“总能找到……”算了。苏婴挫败地断了话头，就算找到，那也是腐烂生蛆的尸体，平添闹心。
“你是怕有人抓住把柄吗？”苏婴虽然对生死没有多少敬畏，自觉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没多大分别，却对立灵位这种事有着颇多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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