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再南诏看到我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晏熹闭上眼睛，“当时是不是觉得我这么个人掉在蛊室，片刻之后渣都不会剩。”
“当时啊……”于碧一双凤眼微微抬起来，仿佛穿过光阴看到那头，“别丧气，你这个体格即便是在我们南诏，也得万里挑一。”
“战场上遇到你们的时候，都是比我还要高的战士，前仆后继地涌过来，像山崩。虽然我万分不乐意承认，但当年我太过轻敌，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忽然提起，你也不要多想。”
“怎么会。”于碧笑道，发上的步摇轻曳着，“那时尚处敌对阵营，时至今日都没来得及同你说一声，”文夫人的脸皮遮不住那张脸上美艳动人的笑，仿佛一朵吃人的妖花绽开，“当日你真是神勇无匹。”
不。晏熹在心底微弱地反驳。
是我们，神勇无匹的是我们。
没有他们交托的后背，我不过一个吃软饭的废物。没有他们鼎力支持，我不过一个自负的莽夫。没有他们拼死相护，我不过一缕冤魂，连一刀毙命的痛都不会记得。
而我终究负了他们。
他们没有我晏家这样显赫的家世，生也荣宠，死亦震惊朝野，有些甚至是流浪的乞儿。他们有的一开始连刀都拿不稳，就为了贪军营里那一口不至饿死的饭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每日训兵恨不得连命都搭进去，就怕被撵出去，接着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们全听全信着我，而我此刻，却与斩杀他们的刽子手站在一起。
“其实我很明白，你心里还恨着我们。”于碧不以为意地笑笑，“巫王说你不能全信，这我知道。不过无妨，你的事做完了，我们也该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你以后想怎么样都与我们无关了。”
晏熹像是没听到她话中深意，分不清脸上是憧憬还是漠然，“是啊。”
刘显坐直了身子。当然，作为皇帝，他也不能坐没坐相，只是微微佝着腰歇一歇，还没歇多久，又有一人站出来。
“臣启奏陛下，”那毫不起眼，终日只能站在队列后面充当摆设的人站在了分列的群臣中央，“状告吏部尚书李荣徇私。”
大殿上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这事情很常见，可发生在两袖清风的李大人身上就十分不寻常了，原本肃然的朝臣中间陡然起了波浪，顷刻沸反盈天。
刘显皱起眉，旁边的太监立刻喊了一嗓子：“肃静！”
苏婴随着众臣的目光一起望向身后，同时给李荣递了个眼神。
李大人一脸要英勇就义的神情，看来他这个儿子实实在在地搬了鬼门关给他。
小小的文官很快将李荣的罪状列了出来，确然如苏婴预料那般没抓到重点，避重就轻地指责一通，看似气急败坏想给他扣个“徇私”的帽子，却实在谈不上什么大罪。
这样，李荣这阵子就能暂避锋芒。
刘显听完了他的话，看向李荣：“李卿，这可是真的么。”
苏婴静静站在一边。
接下来就该是李荣上前辩解，为自己开脱部分罪名，得个不痛不痒的降职罚俸。
谁料顷刻之间异变陡生。那人又道：“陛下，微臣还有话没有说完。”
苏婴转头，觉得这件事要糟。
果然，大殿之上回响之辞掷地有声，他朗声道：“启禀陛下，李大人一早知道陛下要赐婚，特意让微臣参他一本，臣身为李大人的门生，往日所受训诫皆是大道，着实没想到他如此无耻，为躲避长公主下嫁，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
刘显本来还没多少愠色的脸立刻变了，反复下一刻就要抄起什么东西，当庭砸死这胆大包天的东西。
“臣苦求无果，李大人又拿微臣家室要挟，说什么‘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但知道了此事就休想活命’，臣实在是害怕，只能……”
苏冶道：“既然害怕，怎么又站出来说道了呢？”
“微臣……”那人泪流满面，“微臣从小所学，皆是先贤之道，又怎可因这样的事……”
刘显：“朕以为你久不做声，都没有这么一号人了。”
一边的工部尚书立刻会意，“回陛下，此人蔺杨，时任吏部员外郎。”
陛下是想不起这成天跟在队列后面吃干饭的人了，但凡有眼色的人都应提醒。
蔺杨立刻以头抢地：“微臣有愧于尊位，有愧于陛下！”
李荣不敢看苏婴，面色如土。没有什么事比拂了皇帝的面子更大，他今日此举被抖出来，和谋逆没什么两样。
苏婴飞快在心中盘算起来，难不成是晏熹……不，他怎么可能那么快，昨夜夜半才定的计策，他怎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越过李荣去买通蔺杨？
难不成他昨晚亲自出去过？他伤成那样，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家府邸去收买吗？
这样太冒险，难道他真的会做？
可晏熹从来不怕冒险，否则也不会回到这里。能从满门抄斩的诏书和千军万马间捡回一条命，他但凡有一点惜命，便会远走他乡，凭着那手易容术，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完全不成问题。
是他最好，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若不是他……苏婴几乎能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在他面前缓缓成形。
还有别的势力，最可能的是谁呢？员外郎属六品，想越级直接跳到三品，取代李荣根本不可能。吏部尚书一倒，最可能的人选是谁？
像晏熹这样非要搞得朝堂鸡飞狗跳的人肯定找不出第二个来，死死盯着这边动向的应该是眼看太子被赐死，想要那个位置的人。
苏婴飞速过了一遍诸位皇子的名字，发觉自己这些年也没有太了解他们，刘昱光芒太炽，倘若没有晏熹的陷害，他还能多坐几年，等着有人和他相抗，或者继位登基。
这边还在考虑对策，那边的刘显已经压不住怒火，低沉的声音中有山雨欲来之势：“李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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