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了。
晏熹万分不愿意地从榻上爬起来，吩咐成穆去准备各项事宜。好在文璋虽是个孤家寡人，手中却还有几个能用的人，朝堂之上必起风云，苏婴不会那么好心地说给他听，他得早做打算。
然而没等他刚洗漱完，外头就传开了轻轻的扣门声。笃笃的声响不急不缓，像极了那个人温温润润的性子。
晏熹叹了一口气，顿觉一脑门官司：“进来吧。”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苏婴转身掩门，“李仁不见了，我让李尚书弃卒保车，今日早朝找人参他吏治不严谨。”
晏熹笑了：“是，不过我这几日养伤，不用去早朝，你何必特意过来告诉我？”
苏婴不想搭理他，暗地里肯定已经安排人手了，他这么光明正大地来找他居然还不承认。
“风波过后，黎阳长公主下嫁事宜可以暂时拖一拖，驸马的人选不难找。”
“你不会是想把我供出去，去娶长公主吧。”晏熹懒洋洋地躺下来，肋下伤口一阵刺痛。
“那我可能就要在新婚之夜杀了她。”
陈年的伤纵可见骨也早已痊愈，可是提起这些，那些伤口好像又血淋淋地撕裂了。晏熹疼得几乎蜷缩起来，眼中全是慑人的狠厉：“别想耍什么花招。”
“我没想耍什么花招。”苏婴无奈地看着他，全然听之任之的纵容：“我来告诉你，你不听，转头又要吩咐旁人盯着我，何必呢？”
“我倒不知苏大人这么厉害，能未卜先知了。”晏熹的模样，好似已然厌烦到极点，“我不想跟你理论，出去。”
“……晏熹，你明明已经有后悔之处，为什么非要装作自己看不见呢？！”
晏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置一言。
“苏大人，马车备好了，我们这就入宫吧。”
苏婴挫败地后退一步，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明明已经有所动容，却不肯看清自己，苟在残垣断壁之下不见天光。
晏熹脸上满是恼怒。苏婴一向是人精，住在这里没多久，就戳穿了他的身份，短短数日，又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他避无可避似的在那眼睛的注视下东躲西藏，终有逃脱不了的那一天。
惺惺相惜与恨之入骨不过一念之差。
“老爷。”于碧提着药箱走进来，“该换药了。”
晏熹长吁一口气，“怎么这日子过得这么快？”
于碧打开药箱，照例的一排小刀和一张人皮。她动作娴熟，不过一刻钟，晏熹脸上那层就被除下来。
陡然有种心都空了的感觉。枷锁在身日久，再挣开只觉四方天地任我行走的自由。晏熹只除下一张脸，却舒展着手脚，好似有什么锁了他千年万年似的委屈。
苏婴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于碧很相信晏熹。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要不要也帮你看看伤？”
“不必了，京城的大夫要比你好。”晏熹埋汰着她，“想当年你那杀猪似的手法害人不浅，我试过一次，绝对不要再试第二次。”
“好。苏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这两天有什么异动吗？”
“倒是没有，”晏熹笑笑，“不过刚刚跑来跟我说……唉算了，朝堂之上瞬息万变，解释起来太麻烦，总之吏部尚书要倒台，我们得早做准备。”
于碧静默了一会儿，“李荣是被他那个儿子带累的，不回乡也得贬官，算他倒霉。”
“是啊，”晏熹怅然道，“可我想‘任人唯庸’，苏婴怕是不答应。”
“他说什么了？”
“直接撕破脸，说我休想插手吏部的事。”
于碧完全没想到，震惊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不知道。”晏熹直视虚空，“我捉摸不透，他这个人心思太深。一开始可能还想说服我和他站在一边，但这个‘弼士’的担子，可现在……现在可能是看我顽固不化，要跟我作对了吧。”
于碧没有应声。
“他抓住了我们的把柄。”晏熹接着道，“威胁我，要接着住在这里，还要当我的门生，执意把我绑在一条船上。”
于碧悚然，声音都变了调：“他发现你的身份了？”
“那倒没有。他查到我诬陷匡正的事了。”他作出一副头疼的模样，“太乱了，我得赶紧整理出个头绪来。”
刺杀苏婴不是难事，可晏熹就是不想这样做。
他也曾坠落深渊，当日如何渴求着光亮，他已经不愿回想。
他们一个在皇帝面前瞒住了晏熹的身份，一个在杀手面前藏去见血的利刃，不约而同地护住对方。
然而也都怀着同样的忐忑——心惊肉跳。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于碧紧紧盯住他，不给他躲避的机会。
“怪我。”晏熹想尽力笑一下，可是没成，“他心思太细腻，我和他掰扯许久，被他问出旧事，一不小心就露了形迹。可能是我受了伤，脑子不大灵便，竟然真的给他套出话来。”
于碧：“那你不承认不就是了？一时说漏嘴也没什么……”
晏熹摇摇头。
徒劳。于碧并非不知他们这些谋士心思如何活络，但还是向一条死路挣扎，闻言便不提了。
“既然如此，你可要多加小心，不能再让他抓住什么把柄了。”
“当然。”
“你搬到这里来住，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我好几宿睡不着了，反复推演如何同他谈条件，觉得思绪都快烧没了。”他面上一片死灰，“这件事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我也干脆不求了，今日廷谏一过，吏部尚书之位又成了香饽饽，可……可我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用想。”
于碧将新的人皮面具附上去，“那你就好好歇一歇，我看近日你也太过劳累了，不用担心，来日方长。”
晏熹拍拍她的手，“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你是催促我前行的铁鞭，时刻提醒我身后无路，不能退缩。
于碧顿了一下，随即无比顺畅地按在他的手背上，“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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