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点点头。
“贪腐之举必不可行,不如就徇私这一条。检举你的人得是你的门生,位不能高,只道出你审查官员之时给谁偷偷换了位,明白吗?”
“可是我没有……”
“没有也得有。长门散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东西,醉仙楼也不是,陛下装作不知道,是因为没人让他睁开眼睛,市井烟花之地无需劳动九五之尊。”苏婴几乎压不住自己脸上淡淡的悲戚,“可这事情说出去了,李家的下场必然凄惨百倍,你要早做打算。”
更何况……我是真心想帮你,却有心而无力。
再在他面前提起长门散,我又该如何自处?
倘若他听到从我口中说出这三个字,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苏婴握住桌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乏力感。李荣兢兢业业大半辈子,桃李满天下,不过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道意外的圣旨,数十年的清誉就要这样毁于一旦。
“等这件事过去后,我会为长公主殿下寻个好的亲事。”他喉咙有些发紧,“很快就能将你擢回原位。这些日子,你务必让他浪子回头。”
李荣重重点头:“下官多谢苏大人出手相助。”
苏婴一挑眉头,心里实在烦:“倘若你实在管教不了他,不如让我试试。”
“怎敢劳烦苏大人?”李荣眼泪都快下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东西,我现在恨不得没生过这么一个东西。”
“无妨的,”苏婴嘴上耐着性子,心里想的却是干脆打死算了,一张脸笑得快要僵硬,“少年时顽劣一些也没什么,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其实苏婴和李仁年岁差不多了。李荣看着少年丞相,心里对苏冶十分艳羡:同朝为官数十年,也没见他能耐到哪里,为什么他的儿子便能才高八斗、平步青云?
“你也别太过忧心,今夜回去好好安排。你虽然眼光很高,提拔上来的却非全是栋梁,总有那么一两个恋栈权位的堕入歧途,正好借此机会收拾一个。”苏婴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就这个吧。”
这个人他认识,当初上位的时候的确政绩斐然,这两年却没了什么动静。
“苏大人,他是……”
“受贿,没多少。”苏婴长眉微皱,“不到兴师动众查没家产的地步,至于首告,你自己想吧。”
李荣后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苏婴坐在这个位子上统筹全局,肯定不止看到的那么简单,但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他不可能什么都能察觉。可如今他才明白,那些看似还没浮在水面上的事他其实一清二楚,揭与不揭只是时间问题。
“水至清则无鱼,苏某能做的只是将大的祸患扼杀于未成形之际,其他也管不了许多。这些暗地里的苟且历朝历代都有,势头强劲,锐不可当,浸润在大昭的每一条经络里,倘若想要全然清除,必得伤筋动骨。”他笑了一下,“我也从没觉得自己能开辟新气象,粉饰的太平亦是太平,诸公同心,大昭便能一直稳固下去。”
李荣以这个岁数听命于一个半大孩子,说什么都是有些不服气的。苏婴不温不火,做起事来也多循中庸之道,称不上什么治世能臣,和文璋差不了什么。他们这些人一并自称“下官”,可看着一个小毛孩子爬到自己头上,面上恭恭敬敬,内里却多少有些不甘心。
今日一看,他才惊觉这少年人目光之长远,真不是他们这些“老朽”望尘能及的。
“是苏某自卖自夸了,”苏婴笑起来,眼角烛光浸透,不似凡尘中人,“李大人见笑。”
“哪里哪里……”虽说心急如焚,可多年官场沉浮,客套之辞张口就来,他懊恼地闭了嘴,“多谢苏大人,深夜搅扰,实在惭愧。”
“李大人快些回去吧,安排好了就早歇息,明日一定要装作不知情,也一定要狠狠辩驳,这些银两不算多,却也不算少,不该当官的东西就不必留着了。”
“是。”
“我虽是丞相,却是后生,为人怎么样大人也清楚,实在无需与我过多虚礼。”苏婴将他送出门,“夜里凉,大人还请保重身体。”
苏婴笑着将他送出府门,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在文府究竟算什么——虽说李荣是来找他的,可晏熹这个不管不顾的架势,似乎就是拿他当了主人。
子时快到了。他无奈地笑笑,真心为李仁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心神俱疲。
不知道明日朝堂之上又会有怎样的风波,苏婴揉着鬓间吹熄了烛灯,对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愣了会神。
再短的日子,行云流水一般过去,终究不是了无痕迹。他至今都没理清头绪:睡在身侧那么多日,竟然连这个都没有意识到。该说晏熹装得太像,还是他迟钝得厉害?
他可真是敢想,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别人的皮搅弄风云,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他不怕死。苏婴缓缓躺下来,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久在朝堂,不过区区书生,与晏熹那种上过战场的武将不一样。
他以前没有见过晏熹,也不知他是何等心性,晏家覆灭以后更是没人提起,只因陛下的逆鳞触之即死。
那他以前,未经灭顶之灾、丧亲之痛以前,是什么样子?
倘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愿照顾他,直到他完全挣脱长门散的束缚,难道真的只为了拿捏他的把柄吗?
将军一颗心没了温热,只剩城府与沟壑。那是岩浆烧灼过后触目惊心的疤痕,要抚平它,何其艰难。
他是怎么骗得那些人的支持?是真的软骨头,没死便投敌了吗?难不成是因为救命之恩?亦或是……他听闻了刘显下旨诛灭,这才叛变了?
这时尚没同他撕破脸,倘若过早敌对,他恐怕什么先机也得不到了。苏婴伸手摸了摸旁边的床榻,皎月天悬,一室清冷。
他一直都自矜,如今看到了来路的腥风血雨,却忽然没了主意。
真的能仅凭一人之力回转个中玄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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