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血光，看见懦弱坚毅的脸，看见卷刃的残剑，看见染血的马蹄，看见原野上大朵大朵以血浇灌的花。暴戾一起，他狂躁地砸光了所有能砸的东西，藏书阁一片狼藉。
回顾余生，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于碧踩着碎瓷走进来，裙裾扫过滴了血的纸页，“晏少帅，你怎么了？”
晏熹深吸一口气，转头勾起架上一把匕首。他在几乎仰倒的瞬间站直了身子，匕首飞起来，他凌空一脚踹掉了刀鞘，刀柄稳稳当当地落在手中，半刻未歇直刺于碧。
于碧侧身一躲，一手拧住他的手腕，匕首立刻脱力掉下来。
晏熹伸另一只手接住，这回刺向了自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不见血就是压不住心头的暴虐。于碧立刻打偏了刃尖，本来刺向小腹的匕首刺中了手臂。
“干什么？”于碧将他死死按住，“不想要手筋了？！”
晏熹：“……”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仿佛按住他的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于碧跟他连过了好几招，一个手刀切在他后颈，可算是清静了。
“混账。”于碧握着自己的手腕，刚刚晏熹出招太过迅猛，她挡了一下，差点儿被打断腕骨。
和地牢里那气息奄奄的样子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于碧将他扔在榻上，匆忙处理了胳膊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匕首从窗里扔了出去。
在那样的地方关了五个月，不死也得疯。晏熹侥幸没死，竟然还侥幸正常，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就是不知道他这恨意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他们做的不是寻常事，倘若太过感情用事，只会后患无穷。
晏熹醒来已是夜中。他茫然看着满屋的烛火，又看了看再添的新伤，就着山间冷月失神到天光大亮。
伤口不深，却很危险，倘若再偏一些，他就能将自己的右手给废了。地上乱糟糟的还没有收拾，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
可能是这些日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他们的骸骨在荒郊腐烂，他急疯了吧。
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却不能不认于碧所说的道理。收敛骸骨又能怎样呢？晏家罪名无法洗雪，他连个宗祠都建不了。
有时候恨不得一醉方休，可于碧说他没多少年好活，连一口酒都不给他。逃避是懦夫的行径，他已经缩在父亲身后十八年，不能再躲下去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他这样空耗无益。再绝望的境地仍能一鼓作气，可回想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人皮面具戴在脸上，晏熹每每看到镜子的时候都会吓一跳，怎么也习惯不了。在南诏捱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的一年，他终于踏上了回到故土的路。
烈马扬蹄飞奔，又过一年春夏。他还似从前那般孔武有力，整个人却瘦削得厉害，一阵风都能刮走似的楔在于碧眼里。
陛下。
晏熹和于碧并辔而行，穿过蔽天的林荫和起伏的山峦。
我回来了。
晏熹和于碧偷偷摸进了大昭境内。上次离开还是踌躇满志远征南诏，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不过抬眼片刻，他已经以另一个身份回来了。
他们装成一对模样平平中年夫妇，带着为数不多的盘缠跟上了走镖的队伍。身上的银两交了一部分给镖队便不剩多少。
晏熹给了两块馒头给队伍里那位穷苦的妇人，耐着性子听她抹着眼泪说自己的儿子。
没什么不好，倘若一天之中能有那么片刻可以忘却血海深仇，他干什么都乐意。
“你说他赴京赶考，再没回来，连书信都不曾寄过一封？”
他很想设身处地和这位老妇悲恸一番，可心像是隔了层什么东西，清楚地看到这些，却无动于衷。
我没有心了，他想。
“是啊，”老妇脸色不好，眼睛都是红的，天这么热，嘴唇都起了一层死皮，“我以为他是走了霉运，不敢跟家里说道，怕连累我们，可整整六年了，他连一点消息都不曾有，我就想，说不定，说不定……”
晏熹木然伸手，“夫人不要胡思乱想，你儿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书信有什么阻隔，已经在路上却迟迟没有到你手里。”
“都六年了，再慢也得来，”她泣不成声，“后来我们村里闹了饥荒，瘟疫也片刻不停地找上来，我的丈夫和公婆都相继病死了。我再留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这才动了进京找他的念头。”
“唉。”晏熹叹了口气。
她的境遇难道要比我好么？为什么我不可怜她？为什么她说了这么多，我得死死将自己压在此处才能忍住转头就走的冲动？
为什么？
晏熹发现，他对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了古怪的剥离感，什么都入不了心。
晏熹心头烦乱，随口问道：“令郎叫什么名字？”
妇人捂着脸哀哀抽泣，“他……他叫纪傅，他爹姓纪，我姓傅，就这么定了名字。”
我该怎么说来着？倘若是我，会说什么来着？
十八岁的晏熹会说“哦，你可真会取名啊，多省事。诶，照这样说，我应该叫什么？晏鱼？哈哈……”
十九岁的晏熹却静静坐在一旁，什么想法都没有。
他在尽力做回晏家的儿子，可怎样用功都徒劳无获。
晏熹，死于南境战场，死于冻满蛊虫的冰窖，死于尸骨无存的乱葬岗。
现在这个早就不是活人了。
他又掏了两块碎银递给老妇：“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东西，这点银两你带着吧，寻到了儿子，也好有个住处对付一两天。”
虽然没什么好关心的，可他还是按着以往自己的习惯留了银子。百姓疾苦曾是他心系的东西，可如今，他自己的苦都不能说与外人听，又如何能在对旁人感同身受？
老妇千恩万谢，为一点碎银几乎要磕死在他脚下。晏熹面上惶恐地将她扶起，心里还是不起半点波澜。
他将自己困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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