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着好几日都睡不着,白天又要在烈日炎炎中接着赶路,曾霜欺雪摧也没什么大碍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于碧典当了她头上唯一看得过眼的簪子,镖队便让他坐了两日马车。
越迫近京城,便越惶惶不可终日。镖头在京郊大声吆喝,晏熹便从浅眠中猛地睁眼。
“两个时辰,必须处理好。”于碧将行李卸下来,“地方我已经打听好了,棺木从简,日后再做打算。”
晏熹摩挲着剑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一年了,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只能合葬一处,日后再……”
一口血分明已经涌到了喉咙口,晏熹却强压下去,唇齿间满是狰狞血气。
“好。”
晏熹立了一块简陋的碑给他们,未免麻烦,连名字都模糊。
晏氏之墓。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于碧拍拍他的肩头,“我去那边等你。”
晏熹跪在地上,手边放了一把伞,就那样被泥水淹没。
真到了这样的时刻,他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像一只巨手狠狠揪着他的心,尚能跳动,几近窒息。他没让旁人帮忙,自己一块一块将尸骸拼凑起来,见骨之处满是蛆虫和蝼蚁,腥臭冲天。
往日笑颜转瞬枯骨。
这一年里他想了很多,想着再见到爹娘,应该说什么。被俘时带着倔强的血性,想从爹那里博个认同,想从娘那里求个桃花酥。后来满是愧悔,想从爹那里求顿鞭打,想从娘那里求个慰藉。
然而消息一传来,仍在蛊虫间的他什么都不想了——头疼欲裂,什么念头都连不上,杂乱无章、纷纷扰扰,他想,不如躺在这里任凭蛊虫分食,等他们在乱葬岗也烂了,那就可以再见了。
如今终于再见,他默然跪在墓碑前头,甚至连个脸都不敢露。他望了一会儿天,罔顾于碧撕开了假面。
行祭礼,爹,娘,叔伯,不孝子晏熹回来了。
头重重磕在地上,黄泥沾了满脸,再抬起头的时候又顺着雨水流下来。
大雨如注,他一遍遍地叩首,恨不得就此淹没在泥水中。
孩儿无能,没法摆脱南疆的钳制,又不能找到证据为晏家昭雪,竟沦落至此,迫不得已与他们同流合污,亲手打开父亲拼死守着的国门。
孩儿无能,不曾消弭自己嚣张的气焰,带累手足将士命丧南疆,令爹娘颇多忧思。
孩儿无能,没能早早看到刘显兔死狗烹之心,没能给晏家留一条后路,还满心骄傲地踏上征程,自以为我晏氏百年家业得以存续。
口鼻中皆是黄汤,眼中没有半分泪光。他身上的疤痕都已经不见了,一张脸苍白得不似活人,大雨中悼念亡魂,像传说中冤死异乡却找不到归途困在那里的厉鬼。
苍天不曾垂怜,日后我便不屑你襄助,自己的路,我自己走。
晏熹执拗地补上了一年来欠下的祭礼,末了却发觉连纸钱和香都未曾带上。他浑身轻快地勾起嘴角,“爹,娘,孩儿不孝,下回一定带来。”
好似吐出了郁结万万年的怨气。
于碧给他撑着伞,两人依偎在风雨中走远。
“现在动手时机还不成熟。”醉仙楼的雅间中,晏熹和于碧坐在一起,仿佛只是寻常的男人出来寻欢作乐。
转眼又是大半年,晏熹思量了许久,终于觉得文璋是最合适的人选。良心没有了,父亲的言传身教还在,倘若他知道自己滥杀无辜,恐怕要直接打断腿。
而文璋不无辜。
他已经跟踪文璋许久了,他的言行举止信手拈来,仿佛心里慢慢长出了另一个神魂不合的人。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晏熹又给了自己一刀。他怕自己忍不住上前手刃仇敌。每次看到那张脸,他心里就有钝刀不断割裂结痂的伤,没有随着日月轮转愈合半分。
这大半年,他们落脚的地方换了又换,晏熹每次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回来。
“我已经做好了文璋的面具,动手要求一击必杀,否则后患无穷。”于碧给他除下那张脸,换一张给他戴上,“试试这个怎么样。”
镜子里那张脸已见苍老,晏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于碧说他太过激进,倘若不能静下心,就一辈子不能动手。
于是他快急得抓耳挠腮,却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等今日看到这张脸,他也不过一个反感的念头。
将剑悬在仇敌颈上,却因为迟迟不能动手而焦灼。
“现在是十二月,”他淡淡道,“等过了年,我去祭拜他们,二月我们就动手。”
他们准备良多,期间晏熹迁了坟,将尸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又花钱捐了一座庙,将骨灰供奉在那里。十三个人分不清谁是谁,晏熹只得立十三块无字灵位。
他们本是大昭的长城,却成了连提都不能提的存在。
二月到了。
晏熹几乎按捺不住狂喜,他们悄无声息地潜进文府,看着文璋那张惊骇到极致的脸,他心头满是快意。
剑刃上蚀刻着尾羽般的花纹,血还在不停地顺着剑刃滴落,晏熹回身归剑入鞘。
“文丞相,别来无恙。”
“大人,你觉得你叫出了声,会有人来吗?”
“晏熹。多亏大人还记得。”
“不瞒大人,血仇未报,晏某人从地下爬上来了。”
喉咙一个对穿,晏熹的手终于藏不住,剧烈抖动起来。
喜忧参半。
于碧深深俯首,说定他此生要背负的身份:“丞相。”
晏熹本以为为相者当满腹经纶、忧思天下,没想到文璋这种酒囊饭袋坐上去,也没什么不好。先祖的荫蔽留下余粮精兵强政,即便是放个废物上去,一时半刻也难以动摇社稷。
没想到他时隔两年再次回到朝局,竟然多出了一位乳臭未干的右相。文璋和他分庭抗礼这些日子肯定也不得安生。
这位苏大人竟然是个难得的忠臣,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昭朝野一肩扛起,乱象稍清,重归太平。
而现在,这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昭右相万分肃然坐在他面前,说着十分混账的话——
晏熹笑着应他:“是啊,可我已经没有满门可以让陛下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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