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口气,两手揽抱父亲腰间,老人骨瘦如柴,腰肢往上却盛了颗有力的心,正汩汩跳动着指给他前向之路。荆棘载途、暗无天日的道路上便有了一盏摇曳的风灯,无声相伴。
“父亲,你身子怎么样?”
苏冶笑着拍拍他的头,“我……爹好得很,一定能看到孙儿功成名就。”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苏冶却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明白了含义。他温声哄着苏婴,像哄着一个不肯入睡的稚童:“爹说过的都能做到,你说是不是?别担心爹顾不上你,我不会轻而易举就扔下你的,阿婴,你总觉得没了我你该怎么办,却不明白,于我而言,同样不能离了你。”
苏婴抬起头,眼中半分哀切也无,只傀儡似的看着他,“我知道……”
“你是在想,我都这把年纪了,也该寿终正寝了,是不是?活到这把年纪确实是上天垂怜,但我一定会比常人多活一些时日,等到你娶妻生子,帮你养大儿子,再看着他念书、求学、儿孙满堂,我才肯真的放心。”
他伸手在苏婴下眼睑上抹了一把,看到了苏婴藏起来的泪。可苏婴没有动容,连神色也没有哀恸半分,仿佛正说的不过漫不经心的闲话,父亲只是在问自己午间吃了什么。
“阿婴,你从小就聪敏好学,为父打算的事从来不能逃过你的眼睛,你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苏冶扶他起来,“别跪着了,地上凉,你才病好,怎么这么糟贱自己?”
苏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是真的,阿婴,你知道有多疼,但你一定能忍,为父相信你。当初我太过怯懦,不敢为你争取,事到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苏冶卖了个意味深长的关子,却忽然停了口,执意要让苏婴问他,他才肯接着说。
“什么?”
“我活到这把年纪,赚了老天爷他多少啊,也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你是我的儿,我这一生到头就是为你,倘若到死都这么听而任之,该是个多混账的爹。”他拍拍苏婴的手,“阿婴,你明白吗?”
苏婴点头。
苏冶一伸手点在他胸口:“怎么想的?我说过那么多次,你不能一个人藏着掖着,倘若这次我不来,你是不是也该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他面色冷下来,“别人糟践你,你自己也糟践自己,真把自己当成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吗?!”
苏婴瞪大眼,有什么飞速从眸中闪过,又莞尔一笑:“是我的错,别生气了,爹。”
“你……”苏冶从来没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过话,被他打断,竟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你可记得?”
苏婴:“记得。”
“我是你的父亲吗?”
“……是。”苏婴将这个字咬在舌尖,“是。”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糟践自己,糟践下去?”
苏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爹,你明明知道这是陛下下令……”
“我当然知道是陛下下令,但你不见得没有办法。给你汤药的太监你能买通,想停下什么时候都可以,是不是?”
“我……”苏婴眸色复杂地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是。”
苏冶没再说什么,站起来拍拍他的肩。
苏婴沉默良久,从袖中摸出了那张药方。
他本该将它烧了的,一念之差留了下来,便一直留着了。王和再度给他把脉之时眼中有了深切的惋惜,他本以为苏婴会听话停下长门散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苏冶从哪里听来了这个消息。他一番话将他静如水的心全打乱了,几乎是逼着他答应。
看来他真该从文府搬出去了。
那日苏冶终究没有留下来一起吃饭,听说他背着手逛了一圈集市,在几个老人下棋的地方驻足片刻,坐下来一并杀了几盘,带着平头百姓艳羡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回了府。
这么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苏婴终于没能坐住,嘱咐下人去备马车。
等他踏上踏板,挑起帘子,却发现文府气派非常的马车里多出来一个人——晏熹笑看着他,“苏大人,哪里去?”
“……”苏婴放下门帘,“成穆!我让你准备的马车呢?!”
成穆颠颠地一路跑过来,“是这辆啊大人,怎么了?”
晏熹掀开窗帘,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没事,刚刚在里面睡了一会儿,你去忙你的。”
“老、老爷?!”成穆瞪大了眼睛,“老爷,你怎么在里头?”
苏婴摆摆手,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站在踏板上进退维谷,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晏熹一把将他拽了进去,又对成穆道:“你管得多!”
成穆捱了瞪,只好捧着满腔疑惑走了。苏大人有非同寻常的本事,能让老爷一个持重的丞相都能变成个到处捣蛋的模样实在是太厉害了。
“来来来喝酒。”晏熹在他肩上大力拍着,“我们今儿要好好庆祝。”
苏婴一把将他的爪子扒拉下来,一双眼睛都竖起来:“干什么?!”
“啧,别装蒜了,”晏熹从他肩膀上一路按捏到手腕,“我知道你要去哪儿,等会儿我让车夫在集市附近转两圈,你抓了药赶紧出来。神不知鬼不觉,谢我吧?”
“你胡闹什么!”苏婴立刻离他两尺远——他本想离更远的,可马车就这么点儿地方。表述过泾渭分明的立场以后,他压低声音:“你疯了吧?”
“没疯,我知道陛下派人看着你。啧啧,看你这头大脖子细的模样就让人生气,你能禁风些我也舒坦。”他冷笑着凑近苏婴耳旁,“再说,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有什么猫腻吗?这回让你看个够。放心,陛下不会知道。”
他这么大方,让苏婴有些无所适从。但大方也是相对的,因为他拿捏了一个更大的把柄在手中,倘若这事儿捅到刘显那里去,苏冶绝对没有好下场,至于他本人会怎么样……苏婴相信文璋太过疯狂,根本就不怕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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