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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负屃乱4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婴一场急病,愣是瘦到骨头都突出,苍白的皮肤上经脉错落触目惊心,像是一阵微风都能送他上天。

    据说下午要来的陛下,从出宫到文府一共走了三天,等苏婴能下地,礼数周全地接迎圣驾,刘显才算是进来看看他。

    刘显问:“阿婴,可好些了?”

    苏婴:“回陛下,臣好多了。”

    刘显又道:“那朕就放心了。”

    “臣真是不争气,还要劳动陛下来。”

    如此就算看过了。但这仍是文府上下莫大的荣耀,晏熹带着一群家奴呼啦啦跪了一地,好聆听陛下他老人家的教诲。

    “文卿,多亏了你照顾阿婴。”皇帝扶他起来,“快别跪了。”

    “岂敢居功。”晏熹笑着应道,“陛下驾临鄙府,对臣已是天大的恩赐,苏相与臣多有话说,臣照应一二也是应该的。……他在臣府中病了,遭这么大一通罪,臣还未请罪,陛下待臣,实在是宽厚至极,臣无以为报……”

    这种马屁他现在是张口就来,说出口的同时亦在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说话时恶心的感觉。帝都的一切自晏家覆灭之后好像都蒙上了一层雾,遮天蔽日,连云流都静止。他想拨开云雾,看见的不过更幽微的黑暗——他曾见到的那个清明盛世仿佛昙花一现,在他心底留下一道漫不经心的痕迹,很快就沉入洪流之中。

    周遭满眼繁华,他只看得到白骨。

    刘显果然被他一番话说得龙颜大悦,赏了他一些玉器,算是对他被罚的俸禄的微末补偿。晏熹千恩万谢地接了谕旨,再三保证自己会照顾好苏婴,这才送走了这尊大佛。

    皇上前脚刚走,苏冶后脚就派人来通报了,在被自己的阿谀之词恶心得快要翻白眼之后,晏熹不得不强打精神,准备迎来那个更不好对付的老头子。

    “文大人如此顾念我儿,让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晏熹微微侧头,眼睛看向苏婴,气氛僵冷片刻,他忽然笑了:“不必如此,我和苏大人很投缘,前日还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个义子来着。”

    苏冶颤巍巍抹去额上的冷汗:“文大人,此等悖逆之言,还请你以后少说为妙。”

    “当然是说笑的,再说这话哪里悖逆了,你怎么……啧。”苏婴杀气腾腾地瞪过来,他识相地闭嘴了。

    苏冶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巡睃不定,好容易才从自家儿子的眼神中领悟到“没什么大碍”的意思,才暗自松了口气,“阿婴,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晏熹冷冷看着他演戏。但凡他有半分细心,这会儿早该看出苏婴正在服食那要命的长门散,他这个当爹的一点担忧都没露,装出来的全是令人作呕的苦口婆心。

    他肯定知道苏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也肯定知道是谁让他把自己搞成这样,但他铁定默不作声地忍了。

    难不成这儿子是个从路边便宜捡来的?

    苏婴没什么触动,乖乖挪到他爹跟前,一张冷脸几乎要冻出冰碴子了。“我没事。”

    苏冶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手苍劲有力,一眼看不出是个文人。他紧紧盯住苏婴深陷的眼窝,眼眶倏地一下红了:“药有好好吃吗?”

    来了。晏熹心想,但还是装傻道:“苏大人,你就放心吧,他脾气倔,大夫们的药倒是乖乖吃,一顿也不落下。就差把药方子一并吃下去啦。”

    苏婴猛地看向他。

    “怎……怎么了?”晏熹收了脸上的嬉笑,换成讪笑:“这个……不能对苏大人……你爹说吗?”

    说是能说,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王和给了他药方子的事儿,否则老太医这会儿一定悄无声息地人头落地了。苏婴定定神,淡淡斥责:“胡说八道什么?”

    这回轮到晏熹用十二万分无辜的眼神看他了:“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吃,咳,吃药方子。”他被什么呛了一下。

    苏冶捋着胡须,这回笑得倒是真心实意。

    “我当然有吃,爹,你不是知道嘛。”苏婴又看了一眼晏熹,“病好得慢,我改天再去找太医给开个药方,换一换,说不定好得能快些。”

    “……唔。”苏冶应了,“你可不能吃坏了,让太医给你好好斟酌斟酌,别犯冲。”

    晏熹一声嗤笑。

    “文大人笑什么?”

    “笑,自然是笑苏大人了。”晏熹负手而立,“才学旷世,我总以为他和我年纪一般大,现在才觉出点少年人的意味来。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爹来嘱托我了。”

    文老爷已经高寿长眠地下好多年了,文璋都到了这个年纪,他爹不死才怪。所以苏冶也没放在心上,连一句“节哀顺变”也显得不合时宜。

    可晏熹……他的确再没有父亲来嘱托了。

    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他自己听着都累,又干坐了一会儿,“那我就不打扰苏大人父子叙旧,稍后到了饭点再着下人前来搅扰。”

    “劳烦文大人,下官自己回去就成,就不耽误贵府吃饭了。”

    说得容易,你怎么不把你招人嫌的儿子一并带回去?

    “哪里话,我对苏大人的敬仰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事务繁忙,总没找到个合适的时机登门拜访,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一起吃顿饭,倘若苏大人不嫌弃,不如就住在我府上。”

    眼看着互相拍马屁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晏熹赶忙遁了,免得互相吹捧到晚间。苏冶笑着拱手将他送出了门。

    “阿婴,”他再度叫道,言语间全然没有了冷淡和敷衍:“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苏婴走过去,跪在他面前,侧首伏在他膝上。世家门阀常用的、淡淡的暖香顷刻袭来,他像是在极北冰原上彳亍了很久的苦行僧,一抬眼看到了朝圣的庙宇金顶,血脉骤然复苏。苏冶的手迟疑抬起,又放下,往复几次,终于轻轻落在他的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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