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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负屃乱3

    “我轻点儿。”晏熹递杯子给他,“还是你更想让下人扶着?”

    苏婴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角。

    “……行,行,我不走。苏大人,你心里想什么呢,比起下人,你应该更不想让我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他跟没骨头似的全然靠晏熹的手撑着,连头都撑不住。晏熹头一回遇到这么脆弱的东西,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涌上来。

    本想将他拉到墙边靠着算了,愣是没放手,一直等他喝完了水,又柔声问:“你是想坐着还是躺着?”

    两年以来切实的、唯一的温情。晏熹明显一怔,实在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不经意间关心人家死活——不,这已经不是关心死活的问题,他关心的分明是好受不好受,这超出一般关心的程度了。

    苏婴:“坐着。”

    气音微弱,好似一只雏鸟不轻不重在他心上啄了一下,他觉得内里都化成了水,脸立刻拉了两尺长:“好好说话!”

    “……”苏婴用眼神杀他:我哪里有不好好说话?

    这种温软正是他无比抗拒的东西,他牵挂的东西太多,行进路上就会越难,曾经牵绊的已经被皇帝斩断了,他不想再生出新的来。可再抗拒、再厌恶,他都无法忽略自己心里对苏婴那点惺惺相惜,毕竟他也是皇帝自毁长城的牺牲。

    可能是装成文璋久了,他自己也生出一些偏爱少年郎的心来,渐渐忘记自己也是个少年人,反而一心觉得自己该有个承欢膝下的儿子……他看向京城公子的眼神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前辈的慈蔼,意识到时哭笑不得。

    其实苏婴要是肯支持他“斩下狗皇帝狗头”的志向,他是真乐意将他当儿子疼的。

    “你病中格外文弱啊,”晏熹在他身后塞了好几个锦枕,好让他倚着,才走到榻边坐下来,“一点儿也不像平常不叫但会咬人的样子。”

    苏婴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爱给自己找不痛快,非要跑到我府上住着,你坦白是想盯着我,行,没问题,但你病成这样,你爹都不上门来,怎么,难不成要我亲自命人将你抬回去?”

    父亲。苏婴笑了,可无尽的苦涩亦暗含其中。一口气上不来哽住,开始了一番撕心裂肺的呛咳。

    “不、不是……你怎么了?”晏熹又倒了一杯水,全然不明白他只是这么一句话,苏婴就咳得青筋暴起:“我也没赶你走,你要是想当我义子也是可以的,我和你政见不合,以后可以慢慢说服对方嘛……”

    “不……”苏婴抬手去推他递过来的杯子,还咳着,没能控制住力道,“啪”一声碎了一地。

    晏熹连忙安抚:“别别,你冷静些,我胡说八道的。”

    碎了一地的茶杯无人打理,晏熹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你再睡会儿吧,我让成穆在外间侯着,倘若有什么不好你就叫他。……你起来的时候小心地上的瓷片。”

    苏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看我干什么?”晏熹在他头上薅了一把,“不服啊?病成这样也要争个……”

    他顿住了,因为苏婴不但没有别扭,还抓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极用力地握了一把,从袖口滑下去,紧紧攥住了袍角,他无声道:“谢谢。”

    晏熹将舌尖几乎滚出来的“小毛孩子”咽了回去,震惊于苏婴竟然也会感激人——无异于听到刘显告罪。

    “……不用。”

    根本就不是个小白眼狼嘛,明明有这么温情的一面,非得亮出挟裹着蜜糖的獠牙,什么毛病?他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觉得眼前被什么东西撞得晃了晃,白眼狼正蜷缩利爪,用肉垫按着他。晏熹傻小子似的干笑了一阵,又坐下来:“不走了,你睡吧。”

    苏婴不是这个意思——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意思,病中思绪异常清晰,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手就先一步按住晏熹的袖子了。他自小脆弱之时从不示弱,没想到第一次就在这么个人面前。

    我这是想什么呢,疯了吗?苏婴细细揣摩着自己,难不成真打算再拜个干爹?一想到他这位潜在的干爹还见识到他在梦中一些不合时宜、有伤风化的举动,他就觉得头疼欲裂。

    然而——如果今日不是在文府,他要是晕倒在自家院里的水池边,这会儿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些许感激并不奇怪。

    “谁让你留下,出去。”苏婴放开他的袖角往上拉被子,晏熹却按住了。

    “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惦记着口舌之争呢?狗崽子。”

    “随便你。”

    “陛下说下午来这儿看看你,毕竟大昭的梁柱不能随意垮了。他还真挺倚重你,同是丞相,怎么我就没这个恩赏。”晏熹笑笑,放开被子,“也别闹别扭了,小东西,朝堂上对付不了你现在也对付不了吗,你当我真是脾气好?”

    苏婴有气无力地指着房门,示意他可以立刻滚了。

    “啧啧啧。为什么要收你当儿子,你这德行非气死我不可。”晏熹将小案挪过来靠在榻边,凉了一杯水给他,“没茶,你现在也不能喝,喝白水吧。有事就叫,出不了声就把这杯子砸了,成穆和我总能听见一个。你这小兔崽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为了你,我两个多月都没跟夫人睡在一起过,你还没个好脸,简直混账。”

    其实这样更好,毕竟他和于碧睡在一起才是真的不像话。有这么一个明目张胆的理由岂不善哉,但抱怨终归要有。苏婴闭上眼睛,不但不想听到他说话,连他的脸都不想见到。他心里偷笑着往外间走去,手中还握了一卷苏婴刚刚在看的书。

    ……也许是被这书恶心到了,才晕倒在池子里的。晏熹背抵着屏风翻了一阵,全是古人一些大义凛然毁家纾难、精忠报国之辞,报都报在了皇帝身上,像刘显这样的帝王又不少,真是愚不可及。

    他也曾一心朝龙椅,旌旗扬处皆为君,可君王是怎么待他的?晏家上下多少条人名枉死在刑场,浴血沙场的将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被编进四境守军……四境之内,八荒之外,一代将门被遗忘在落了尘的史笺中,背负着骂名,他们未负天下、未负百姓未负君,是皇帝先舍弃了他们。

    屏上山水起伏之间,公子睡颜沉静,予他杀孽中一缕微光。

    ——还有人是这样活着的,即便世间尽负于他,也依然以天下为己任,身如顽石,骨似苍松,傲立飞雪,霁月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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