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死法太便宜他了。
“只怕你等得了，有人等不了。”晏熹在昏黄的烛光中开口，“苏大人想必又要去皇上那里告状了，这回记得想好了再说，否则，光凭你一面之词，皇上或许会觉得你已经不堪大用。诬陷这种事么，哪朝哪代都有过，苏大人用在我身上，格外丢份。”
他说得对。苏婴心想。即便他行径这么怪异，他此时回到宫中告诉皇上他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也不会信的，因为没有证据。
“文大人说的哪里话。”苏婴在他身后柔柔开口，“自然是不敢多言的。”
他观察了半晌都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文璋就是文璋，他的脸没变过，不像是别人顶替他的身份——除非这世上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这也是因为他不知道江湖草莽之间还有这种做人皮面具的手艺，晏熹脸上的恰好是顶尖的，所以他大意了。
“我听陛下说，文大人是去打探晏家人的下落，是真的吗？”
难得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张口便叫“晏家余孽”，即便是个小小的巧合，晏熹被冰冻的心还是微微化开了些。
“自然是真的，不然我穿成那样干什么。夫人因为这事儿，好几天都不肯搭理我，还说我流连花街柳巷，过于肮脏，同我分开睡了好几日，前天才哄好。……要我说啊，这女人就是事儿精，我没娶过别的小妾，也没给她找几个妹妹，她还不知足。”
苏婴回想起晏熹和于碧在他面前的种种举动，觉得额头上的青筋又有要欢快跳动的趋势，“文大人和夫人鹣鲽情深，实在是好事。”
“等你娶了妻，你就明白了。”
晏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悲凉和无奈，一听就让人同情他生活在自己夫人的股掌之间有多不容易。
“珍惜当下，小娃娃，等你弱冠取字，成家立业，也会有这许多的烦恼。”
苏婴：“文大人请自重。苏某官居右相，虽然年岁尚小，实非你口中一口一个的小娃娃。”
“啊，是。”晏熹心想他还是太年少了，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纠结，竟已全然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岁，“多有冒犯，还请苏大人海涵。”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文大人，今夜你完全可以推辞，为何还是顺着我满足我无理的要求？”
“哦，这个，”晏熹又把身子转回来了。丞相家的床榻不小，他们不约而同地睡在了两边，紧挨着床沿，稍有不慎便会掉下去，“你既是来试探我的，我就要告诉你，我不怕你试探。除此之外，我还看出苏大人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塌而眠，为什么不靠近些呢？倘若有什么异样，你自然也要靠近了才能分辨不是？”
苏婴顺着他的话道：“除非文大人肯一丝不挂地给我瞧，否则我当然不会打消我的疑虑。”
“啊，”晏熹含笑看着他，“晚上看不真切，明天脱给你看。”
苏婴面上还挺着，心中却早已无奈地、郁闷地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
夜已深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话，许是真的累了，竟然望了他一会儿就睡着了。晏熹一开始以为他半开半闭着眼睛，没有睡熟，然而在他面前摆摆手，他毫无反应。
昏黄的光中，晏熹的心不知不觉地柔软下来。他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温润如水，这样淡然如风，这样……争锋相对起来似火，眼神又清冽得像终年不化的寒冰的人。
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无声发问，既是问自己亦是问苏婴。
大业未成，他不能有任何懈怠，而将自己的把柄大喇喇地泄给人家，让自己受制于人这种蠢事更不该有。
然而看着他的眼睛，他总觉得，苏婴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他不是一般的谋士，否则这般心高气傲，怎会甘心受皇帝所制，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皇权的种种枷锁？
他在皇帝身边替他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贪图那老东西的美色么？他难不成还对他某个女儿心存爱慕？
他将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驱赶出去，看了他半晌，一低头才发现他的膝盖露在外头，虽然穿着薄薄的里衣……
“……春寒犹甚。”苏婴在暗红的城墙中苍白着脸牵起唇角，“多谢文大人关心。”
他伸手拉过被子，将他露在外头的膝盖盖上了。
苏婴以为自己算是醒得早的，然而等他睁开眼，床榻另一边的晏熹已经不见了。
他伸手一模被窝，没有丝毫余温。
“苏大人，你这可是会让我误会呀。”晏熹眯起眼睛，他发现无论怎样被血海深仇折磨，他一些本真的东西还是没有变，比如逮着机会就想戏弄别人——以前是府中的婢女、酒楼中的歌姬，现在既然没有女人，重点就放在了苏婴身上。
唔，于碧那个一被戏弄就打人的不算。
他并不抗拒这样，起码这些习惯还能说明他活着，而非变成了行尸走肉。
倘若可以，等大仇得报，他也想放下一切、远离尘嚣，满怀闲情地寿终正寝。
“文大人请自重。”苏婴飞快地收回了手。
晏熹：“昨日是你非要爬到我榻上来的，现在反倒不乐意了？”
苏婴的脸皮自然没有他厚，那个“爬”字已经成功让他的脸窜起一层薄红，却是无言以对，安安静静地开始穿衣。
他看着文璋那个胡须横生、油腻猥琐的形容，适时地反胃起来。
晏熹端了一个小盘走到他面前，“要我叫人服侍苏大人早起么？这是方才让厨房做的点心，等你洗漱完了可以吃一些。”
“我倒是担心文大人你会下毒。”
不吃就不吃。晏熹将盘子放在一边案上，吩咐婢女打热水给他，让他洗漱一番。
“嗬，你还有这手艺。”晏熹看着他绾好发。
可以看出他在自己府中时，一般不需要人服侍。
这种人要么是厌世，要么是多疑。毛病忒多，不想让人近身。晏熹心里盘算着，苏婴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一看就让人觉得他对世上大部分人都不怎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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