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也无法告诉他。
没怎么废话，等晏熹着里衣从屏风后边踱出来，他也开始宽衣。
他将外袍取下来，开始解腰带，全然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府邸，随手将衣裳都搭在文璋的架子上——他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即便平日里，这儿睡的都是文璋他夫人。
晏熹早就换过床铺了，心想总不能让苏婴盖于碧盖过的被子、睡于碧躺过的褥子。
“恕在下直言，”苏婴在拉着锦被躺下的时候打量了一下文璋，“文大人与夫人平日里也是这样隔着一层被子睡吗？”
……这问的，未免也太露骨了些。
晏熹“不好意思”且“气急败坏”道：“我不行的名声苏大人早朝的时候已经听到了，这会恐怕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吧。既然夫人没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和她裹着一床被子受冻？”
苏婴显然低估了老流氓的功力，这一番就将他噎得说不出话了。
“既是论圣贤道，烦请苏大人起个头吧。我位居丞相几载，虽然比不上你小小年纪惊才绝艳，但对答一二想必不成问题。”
苏婴侧过头，在离他极近的地方缓缓吐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我想请问，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中长门散的。”
这小娃娃不守规矩。晏熹心里留意着免得被他三言两语带偏了话，从他这里随随便便就套出想要的。
“你那天在宫道上喘得跟个风箱似的，让人不知道也难。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碰那种脏东西。”
凑近了瞧，能看见苏婴下眼睑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它缀在离眼睛极近的地方，无端添些风流意。
“你说那东西脏？”苏婴矢口否认，“我倒不这么觉得。长门散因何得名，文大人不会不知道。”
知道是自然知道的，不过晏熹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名字是最近的事。
两年，他徘徊在生死之间，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挂怀，蚀骨的仇恨没日没夜地折磨他，有时光想想一个微末的布置便能令他一宿都睡不着觉。以前在行伍之间见过的东西不晓得是什么名字，等他听到那个名为和霄的才子，已经是尘埃落定、迷局开解的时候了。
和霄此人，只有服食了长门散才能作出诗词，偏偏他每一首都广为流传。
从青楼的淫词艳曲到畅叙国家大义的文章，要么为市井百姓传颂，要么为王公大臣记挂，他的名气自然越来越大。
服食长门散一时成为了众多风流才子争相吹捧的活动。
“苏大人也不会不知道那东西发作时会令人生不如死。你可曾见过和霄？双眼深深凹下去，整个人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脸色白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这也是苏大人所希望的么？”
“能得一世才名，相貌丑些确实不算什么。”苏婴好似浑不在意他受制于长门散的境地有多困窘，“文大人高居丞相之位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才名对一个文人来说有多重要。”
晏熹都快笑出来了：“怎么苏大人中毒不浅，这会儿也没写出什么惊天动地、天马行空的文章来么？你不服食它，我不相信你会写不出来，当然，你服食了，也不见得会写得更好。”
“哦？”苏婴兴味盎然地蹭着枕头，寻一个更舒坦的姿势，“原来我在文大人眼里竟这么才华横溢么？倒是我自己小瞧了我自己。”
不但小瞧自己，还可着劲儿糟蹋自己。晏熹在心里小声补充道。
他和皇帝有着血海深仇，而今看来，苏婴这种不世出的奇才会被他这样利用，当然也顺带着惋惜起他来。
多好的一个小娃娃啊，用那种脏东西，倘若不及时戒除，恐怕会毁了他的一辈子。
“苏大人，来日方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谁逼迫你，妄图用那样的东西来控制你的心智，你心知肚明，我也心知肚明，看着你好好一个少年郎变成那副模样，我心里还是会有些戚戚然。”
“请文大人宽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晏熹心想，倘若他能尽快将这狗皇帝给杀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儿。或许苏婴也能及时止损，早日戒除长门散。
他有私自拜见皇帝的机会，并不是没想过刺杀。然而刺杀风险太大了，倘若一着不慎，他的仇没法报了，还得将自己搭进去——到了地下，他有什么颜面去见自己满门抄斩的亲族？
况且，这样的报复对他、对皇帝都太轻了。
他要伸手将这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要令天下不得安生，皇帝被万民戳着脊梁骨骂不是，要令他的儿子们个个都不得好死。
这才是复仇。
“苏婴，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想要的无非是刘氏江山安泰，我偏不。我是搅浑水那只手，是蛀老树那只虫，你活不过我，你就阻止不了我。”
许是烛影摇曳太过静好、许是院中暗香浮动，经由窗棂被微风挟裹而来，时辰太好，晏熹说出了这么一句完全不经脑子的话。
他自觉失言，一时烦躁起来：他可是我的敌人，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于是他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没好气道：“睡了。”
苏婴没动，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勾起嘴角，“文大人你，这算是认罪了吗？”
“认什么罪？光凭我几句话就想定罪，阁下栽赃嫁祸的能力可不是一般的高超。”
“文大人再高寿，最多还有五十年，苏某不才，今才十九岁，怎会活不过文大人。”
晏熹心道你吃着那个东西能活过我那才叫怪了。文璋这个人么，等大事了结之后自然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到时候他大仇得报，就能功成身退，浪迹江湖，过一辈子消散的生活，然后欣然赴死。
等到了地府，他会拜见爹娘，告诉他们这一辈子过得很好。
不过……他皱起眉头。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自己，一定要赶在皇帝死前复仇，否则他寿终正寝，自己便算是什么都没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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