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有心把那窗户关上了，然而还是撑着自己快要笑僵了的脸道：“文大人说笑了。”
围观的路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不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丞相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权当这俩人疯了胡言乱语。
“回见啊。”文璋豪气地摆手，“别同那位说我来这里嫖。”
“……”
李荣显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同看起来一脸淡定的苏婴面面相觑。
“啪”的一声，苏婴将窗户合上了。
“李大人，我有事，先回去了。”他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这件事不必再传。”
他这是要装作没有见过文璋，李荣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边点头一遍心道：这种丢人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
文璋他是不要脸了，他作为同僚都替他害臊！
苏婴步履不变地出门去，心里真的有些绷不住。
朝中谁有异动，他向来看得比谁都清楚，然而文璋这个老老实实了许久的人，他却突然看不透了。
以前的文璋，说来说去就那么点追求：尽量不要让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压到头上、见哪里有利益伸手搅合一番、看谁倒霉落井下石那么一下。苏婴入朝虽仅有一年，却已将他那圆滑的嘴脸看穿，只要他不做祸国殃民的事，他也懒得去理会。
不过……
苏婴有些担忧。他当了太久的孙子，不代表就能忘了他是个人物。当初晏家的势力比起如今的文家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照样被他拉下水了吗？
晏家满门抄斩之时，苏婴方在外游学，而学成归来之时，这样一个家族已经陨落了。
皇上对晏家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文璋对皇帝的影响完全加剧了皇帝的猜忌。
那人可是长着一张……能轻易就给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的脸啊。
他最近行事这么奇怪，莫不是又要对谁下手了？
那眉盈盈似远山，此刻却轻轻皱起来。苏婴往楼上看了一眼，垂下眼睛进了马车。
“进宫。”
淡然的吩咐从车内传来。
他在轻轻摇晃的车内坐得端正，手却有一丝轻微的颤动。薄薄的白衣被他掐出了一些褶皱，这让他更为焦躁。
“大人，通报……”
“不用通报，就说我有急事要禀告皇上，直接进宫门。”
王宫有两重，进了内宫的宫墙就不能再乘车了。车夫恭敬地将他扶出来，而苏婴的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发抖。
“大人放心，皇上派人来接你了。”
苏婴压下心底的燥热，一双手紧握成拳，缓缓踏上肩辇，催促道：“快些。”
肩辇比马车慢了许多，但苏婴显然舒服了不少。马车内燥热的空气让他烦闷，这样敞着被抬过宫墙要好一些。
面前的景致开始扭曲，齐整的宫墙弯起来，苏婴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人听到他话里的颤声：“陛下在什么地方？”
“回大人，皇上在御书房。”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婴在地上叩首，纵然难受到了极致也还保持着应有的仪容。
年过半百的皇帝两鬓霜白，注视了他许久才道：“平身。”
苏婴站起来，就听他接着吩咐左右：“去取汤来，给丞相暖暖身子。”
旁边的小太监奇怪地下去取汤了。这个时节已是春盛，天气和暖，苏婴虽然穿得单薄，但也不至于薄到“喝口汤暖暖身”的地步。
苏婴每回在这种情况下进宫，身上都只有一层单衣，什么繁重的长袍全都褪下来。这时，皇帝便会给他赏一碗药汤来暖身子。
纵然他极力压制，但是只要旁人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得出来，他全身都在隐隐颤抖。
小太监端来了药汤。这宫里头怪事情太多了，要想保命，就不能好奇。揣着明白装糊涂是生存的第一法则，他们这种做下人的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行了，都下去。”
四周的宫女太监都应声退避，苏婴才看向长几上那碗药汤。
“阿婴，你自己去将窗都打开吧。”
苏婴不问不疑，傀儡一般随着他的话动作。
龙椅上的皇帝叹了口气。
“阿婴，你想戒掉汤药吗？”
正在将最后一扇窗支起来的苏婴动作微微一滞。御书房三面都是窗，此刻虽是黄昏将尽，窗子全部打开却也令整个屋子明亮起来。
“回皇上的话，臣觉得这样挺好的。”
皇帝微微笑起来：“阿婴啊，你总是这么懂事。”
“皇上过誉了。”
皇帝将面前的茶碗缓缓推到前面，“别耽搁了，喝吧。……你忍着也不好受。”
那一瞬间，苏婴都是想笑的。那药汤里有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从苏婴十七岁学成归来，皇帝便一直用这个东西束缚着他。
那是长门散。皇帝只给他一点，便将他牢牢拴在了手心。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纵横天下的丞相，他需要的，不过是一把能化为己用的利刃。
有散发于长门歌者，为诗三百，以为美谈。
长门散得名于此。那服用长门散的诗人于长门作诗，潇洒不羁，出尘清华，一时传为美谈。这长门散便成了文人墨客手中附庸风雅之物。
然而，这东西百害而无一利，服用以后需要薄衣行散，否则五内俱焚而死，且极难戒除——皇帝令他服用这个，便是将他放在了一条生来即死的路上。
苏婴没有反抗。
世人皆说服用长门散能得羽化登仙之感，惟独苏婴对此极为厌恶。然而为了让皇帝放心，他只得如此。
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掌控的呢。他自嘲地想。他于人前睥睨天下，小小年纪坐着众人艳羡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却没有人能看到他身上沉重的枷锁。
所有的东西都在眼前漂浮起来。看着苏婴服用长门散是皇帝刘显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他知苏婴心性坚定，即便是抗争到底也能强行将其戒除，故而每半个月就要让他来自己面前当面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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