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瞧着气色不好，是昨夜没有安睡的缘故吗？”
帝都一座毫不起眼的小茶楼上，一位老者正给年轻公子奉茶。
那公子生得白净俊秀，一双眼睛寒潭似的幽深，唇色尚浅，此时正抿了一口茶，远山眉微微一挑，了然的笑意便浮现眼底。
“李大人早。”
老者是当今吏部尚书李荣，混了多年混到这么个位子，也不打算再往上升迁，过着安心吃皇粮的日子，只待告老还乡。
他懒得跟苏婴兜圈子，直截了当道：“苏大人今日破例相约老朽，可是有什么难事啊。”
那极年轻的公子是当朝右相苏婴，今年虚岁十八。朝中另有一位左相文璋，与他分庭抗礼，同担重任。
“大人猜得不错，苏某人确然有些难事。……大人在吏部待了数十年，可知道这明面上背地里向着文丞相的人有多少？”
“想来也是，这几日文丞相一反常态，呈上去的奏折那是一道比一道废话连篇，偶尔提出几个问题，还都是要多无知就有多无知，朝中许多臣子啊，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苏婴接着抿了一口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扣在墨色的茶杯上说不出的好看。那双眼睛里头盛着漫天星子，眼神锐利，不掩锋芒。
李荣答非所问，他也不着急，只是淡淡的：“文家的势力盘根错节，这六部中也就惟有一个兵部还岿然不动。要说你那侍郎，可是偏着心呢。”
“我老了，”李荣无奈地叹气，“这朝堂终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的。前几日，我倒听闻坊间传言，说是文丞相去那簪花楼买醉，为了一个舞娘同一个富家公子争起来。本来嘛，这朝中大臣明面上都不敢往这种地方钻，皇上要是听到了会是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那公子愣是没认出文丞相，把丞相他给打了。你说说，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这件事，苏某也略有耳闻。”苏婴放下茶杯，心里想到那荒诞不经的传言——文璋为了同人家争抢那红娘竟然大打出手，不料这老东西的身手太弱，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被闻讯赶来的京兆尹带去，在京兆尹府上好一阵修养，总算赶在第五天上朝前把那一脸的伤给养好了。
这种丢脸丢到姥姥家的事情在这帝都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发生在一位丞相身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文璋也没找那公子的麻烦，他被京兆尹关了几天后就被放回去了。这文璋在朝中也算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和他穿一条裤子的人多得是，这才好歹没把人丢到皇帝面前。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往常文丞相不作为，由他手下那些官员帮忙出着主意，就算是干吃皇粮也不见得会危害朝政，这几天突然就变了性子，不遗余力地制造麻烦。他这是想干什么？”
李荣苦笑了一下，“苏大人，这……您都不知道，问下官，下官怎么会知道呢。”
“依你看，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兵部，却没能做到，这是为什么？”
“丞相大权独揽是会遭上忌惮的，当初将你擢上来，不就是为了牵制他吗。皇上心里始终不放心你，难道能放心他？依我看，他还真不是不想将兵部也划拉过去，而是不敢。”
“有理。”
李荣待要再说，却见苏婴的眼睛移向了一边。
他们坐在茶楼二楼，窗正临着街道，现在已是下午，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来往颇繁。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再走一段甚至能遇上好几家秦楼楚馆。
苏婴常在这里喝茶，因为这种地方，那些自命清高的臣子显然不会来往，而他在这里会一些明面上同他不相干的人也不容易被发现，比在自己府中可要方便太多。
苏婴的目光落在一个中年人身上。那中年人挽着个歪歪扭扭的簪，身上一件一看就很廉价的长袍，一眼看上去像个野道士。
要不是清楚地看到那张脸，苏婴是绝对不会相信那自始至终仪容得体的左相竟然会以这么个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
他似乎全然不晓得什么叫做丢脸，路过人家卖胭脂水粉的小摊，愣是蹲下身子挑了半天，末了扔给那小贩一块金灿灿沉甸甸的金子，笑得十分欠揍。
虽然他们一直不对付，苏婴这会儿还是有种替他觉得羞愧的感觉。
他这是怎么回事儿，真的疯了吗？！
李荣受到的惊吓显然比他严重，待看清那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还毫不自知沾花惹草的是文璋以后，手中的茶杯就“啪”一声磕在桌上碎了。
苏婴侧开身子躲过了些许，好歹没有沾到茶水。然而李荣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话都说不太清楚了：“他他他，他这是疯了吗？”
这个鬼样子，说他是当朝左相，真是连乞丐都不会相信。苏婴一拢衣襟，半幅袖角从桌上轻轻滑过，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站起身从窗户里往下瞧。
而在下面的文丞相似有所感，仰起头笑嘻嘻地望向他。
“……”苏婴觉得自己的脸都僵住了。
“呃，这个，大人……”
苏婴实在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他愣是从那皱脸上看到了某种奇妙的讥讽——你偷看什么呢。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当窗对他敛衽行礼。
文丞相在下面站定，负手气定神闲地接着望他，苏婴一时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以为有窗户挡着，那下面的疯子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只好再度行礼。
文璋笑嘻嘻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扬声道：“哟，奶娃娃，在这儿吃茶呢？”
苏婴的额角有青筋欢快地跳动了一下。他笑容不变，“丞相大人，好巧。”
“不巧，不巧。”文璋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就在四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接上了下一句：“来这里眠个小花，宿个软柳，没想到给你碰上了。咳，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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