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的猜忌。苏婴全然不畏，等着这一阵燎原一样的大火从心里烧起来，再将四肢百骸通通烧为灰烬。
……烧完了，便又是一个温温润润的少年郎。
皇帝不再看他，将案上的灯台点起来，专心批复奏折。那痛极了在地上努力克制自己打滚的少年仿佛是滩扶也扶不起来的烂泥巴，连入他的眼都不合算。
一个时辰过去，外面的天已经全然暗下来。苏婴这才庄重施礼，轻声开口。
压抑了太久的声音仿佛被撕裂，开口便不由自主呛咳了一下，才道：“陛下，臣今日看到文丞相了。”
“嗯？”皇帝的笔尖毫不停歇地批阅奏折，应了一声，“你说。”
“臣看见他去嫖娼。”
“果真是去嫖娼？”
“他看到臣了，在大街上毫不顾忌，对臣直言是来眠花宿柳的。”
皇帝的笔顿了一下，“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臣不确定，只不过文丞相这几日性情大变，臣也略有耳闻。在臣看来，陛下对他的提议应当三思而行。”
“知道了，你下去吧。”
苏婴又施了一礼，“臣告退。”
皇宫多么冰凉啊，苏婴满心想着。看见那暗红的砖，碧绿的瓦，将这一方蓝的天拘成囹圄，而他囿于其间，快喘不过气了。
他没有再乘肩辇。长门散发作后，他整个脚步都是飘的。然而他还是坚持着一步一挪，在这四四方方都相近、里里外外都冷漠的宫墙中穿行。
他的脸色灰败得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身绣着暗纹的白衣裳纸片似的糊在他身上，被他瘦弱的身子带得刷拉拉地哆嗦。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了。
迎面走来那不久前才见过的疯子——文璋。
苏婴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凭着本能见了礼，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这家伙嘱咐他不要告状，他刚刚可不是告状了么？
文璋穿着一身华贵的紫金朝服，一点都看不出他刚刚邋遢的样子。
心虚归心虚，苏婴到底没有表现出来。他客客气气地行完礼便退到一边，等文璋过去。
毕竟文璋是长辈。
文璋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走上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猥琐得仿佛在品评歌姬。苏婴被他这样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舒服，只能退后一步，尽可能平静地问：“文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按理来说，苏婴的右相之位其实是比他高那么一些的，然而文璋没有这个意识，反而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恭敬，着实有些不长眼色。
文璋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小娃娃，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
在同一天中被叫了两声“小娃娃”，苏婴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不快的。他刚行完散，整个人像是从地狱爬回来，脸色怎么能好看？
然而就是在这么奇怪的氛围下，他竟从这重重宫墙中觉到了暖意。那暖意轻易就将他心中压着的冰雪浸透了。
真是可笑，这偌大的宫中，竟然是这个毫无瓜葛、甚至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的文璋先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春寒犹甚。”他牵起苍白的嘴角回给他一个无声的笑，“多谢文大人挂心。”
文璋嫌弃地摇头，“你这娃娃，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的，谁教你的？”
苏婴第一次不知该怎么答话。
他莫名觉得今天过得有些恍惚。这新近变成疯子的文大人是真的有病吧？
“你这娃娃。”文璋对着他叹气，“回府歇着吧，我看你比我更像个老头子。”
“多谢左相挂怀。”
他言中隐隐有威胁之意，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然而左相只是笑得更欢了，“啧，真没意思。”
苏婴不打算跟他纠缠下去了，低声道了声“告辞”便要离去。文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飞速地道：“苏大人，同僚一年，我还未问过你，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社稷？”
好巧不巧，这姓文的倒霉蛋恰好戳中了苏婴的痛处。他整个人一个激灵，一是因为生来没有人同他这么亲近过，二是因为他的话。
然而，文璋只揪了他这么片刻就松了手，接着笑眯眯望他：“我同你说过了不要告状，你不会真的将我给卖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同他有什么交情吗？
他话中理所当然的意味太明显，险些让苏婴误以为自己和他熟识很久了。
“看你这为难的小模样。”文璋咂咂嘴，但显然这个在少年脸上可以称之为顽皮的神情在一个四十岁的人身上显得十分惊悚，“肯定给陛下都抖出来了。唉，我得赶紧想想该怎么圆场。”
他在那里纠结了片刻，跟打发乞丐似的挥挥手，“早些回家去，才这么大的岁数你就这么操劳，当心老来折寿。”
然后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走了。
苏婴在原地愣了半晌，不知是长门散刚刚发作过导致的脑子转不过来还是被他一番话绕晕了，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摇摇头，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晏熹一路大摇大摆地散到了御书房，瞧他那个架势，完全是把自己当作了这里的主子。
“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璋其实不老，晏熹顶着的这个身份其实刚过四十岁。但是为了让皇帝不觉得他么们“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们一干臣子往往过了不惑之年就要自称“老臣”，来彰显自己的资历，令皇帝放心。
“爱卿平身。”皇帝放下手中的笔，“朕瞧你神采奕奕，可是寻花问柳，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一来就说这个。晏熹心道坏菜，那混账玩意儿果然给他抖出去了。
他干笑一声，“陛下消息灵通。”
刘显将手指扣在一起，“这么说，朕听到的消息是真的了？”
“臣不敢。”晏熹从袖中摸出一纸素笺，上面还沾着青楼廉价的香味，“臣近日发觉城中隐患，由是出入烟花之地，想要探听一二，然而没用对法子，让陛下见笑，请陛下恕罪。”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