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84章 军中夜惊

    徐州, 下邳城中。

    “将军。”陈宫提着袍摆, 急匆匆走入堂中, 书案和坐席上空荡荡,没见到他要找的人。

    他疾步往外走, 迈过门槛, 急声问门口的守卫, “将军何在?”

    “将军许在鞠室中。”所谓鞠室, 即为蹴鞠场地。

    卫士恭谨答完话,偷偷瞄了一眼陈宫的脸色。果然陈将军神色由晴转阴,似乎是恨铁不成钢般一甩衣袖, 匆匆而去。

    陈宫手里拿着军报,压着怒气找到州牧府后院的那块极大的蹴鞠场地。

    赛场被用砖瓦矮墙所围,双方各设球门,鞠场中二十余名将官、士卒奔来跑去,你攻我防, 追逐踢蹋唯一的“毛丸”。

    毛丸,顾名思义,是内填兽毛,外以熟皮缝制的蹴鞠用球。

    场外围坐着数百士卒, 人人专注地凝视场上赛况, 不时吹哨喝彩, 陈宫环视一眼, 认出这些人都是并州面孔。

    这时场中一人用力过猛, 一脚飞踹, 众人惊呼一声,齐齐对着呈抛物线状飞出场外的毛丸行注目礼。

    “陈将军?!”

    陈宫被叫得一怔,抬眼便见一物径直向自己飞来,速度之快,肉眼难以捕捉,只能看到个黑影,惊得陈宫下意识闭上了眼。

    下一瞬耳边风声与踢蹋声并起,陈宫睁开眼,吕布脚上颠着毛丸,笑道,“公台受惊。”

    众人见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的将军翻身跃至,一脚稳稳地勾回毛丸,瞬息之间,神乎其技,人群骤然爆发出欢呼声,“将军天人也!”

    “将军岂不闻玩物丧志?”陈宫又惊又怒,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他刚刚被吕布所救,也不好翻脸,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得他脸色愈发黑沉。

    面对陈宫的黑脸,吕布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他随意一脚将毛丸踢回赛场,“昔日霍骠骑在塞外,军中乏粮,骠骑乃穿地蹴鞠以振士气,布不才,仿古效先贤……”

    吕布一开口,陈宫眉间竖纹又深几分,他怎么忘了,吕奉先虽未读经书,当年不知被谁强逼读了史记,别的没记住,仅对那几位前汉名将如数家珍,开口便是霍去病,提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从袖中取出竹筒,打断吕布滔滔不绝的话头,“将军,有军报至。”

    “曹军已至彭城。”把竹筒递给吕布,陈宫仰视眼前人的双眼,“将军宜早作谋划。”

    两人并肩走出鞠场,吕布看完军报,仿佛一碗凉水浇上头,赛场上的肆意张扬被冷风一吹,悄然散去。现实横亘在眼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公台以为,计将安出?”

    “曹操远来,势不能久。”陈宫展眉肃然道,“而我以逸待劳,无所不克,将军勿忧。”

    “愿闻卿之良策。”

    “将军即率兵出城,驻扎于外,宫率城中余众,闭守于内。若曹军攻将军,宫引兵攻其后背。”

    “若曹贼攻城,将军领兵来救。如此一来,将军与宫内外相应,互为掎角,曹军定不能破。不消旬日,曹贼军粮必尽,击之必溃。”

    “善。”吕布沉思片刻,喜道,“公台真智士也。”

    有了良策吕布愈有底气,脚步更轻快几分,他身高腿长,步伐一快,陈宫被迫疾走才能追上。

    吕布转而又想起一事,“陈登驻兵在外,其若与曹操会合,如虎添翼,为之奈何?”

    望着天际落日,陈宫眼中染上余晖,他拱手一揖,“此事宫已有筹划,若无差错,将军今夜即可除心腹之忧。”

    ……

    下邳城外,广陵兵营内。

    夜色渐深,繁星满天,远远望去,军营里稀稀落落点着炬火,火光沉默地燃着。

    当值巡逻的一队士卒经过,鱼鳞铁甲与兵器时而相碰,叮当作响。

    巡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黑暗中窜出几道暗影,四散开来,没入相邻的各处营帐。

    营中某一处突然传出惊呼声,“有敌袭!”

    一潭静水被骤然搅动,潭底的淤泥被旋涡搅起,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潭变得浑浊不堪,枯枝与烂泥随旋涡翻滚。

    宋至被喧哗声惊醒,他睁开眼便去摸枕下的佩刀,此时营中的其他人也拥被而起,惊惧不知所措。

    营中唯一的那盏陶灯被点亮,昏黄灯光照亮了宋至的脸,他麾下的士卒惊呼,“什长?莫非敌袭!”

    宋至放下陶灯,他哪知外头情况?“尔等莫动。”

    众人见什长按着佩刀警惕地掀开帐门,还是按捺不住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什长外头是何动静?”

    士卒中见多识广的一人道,“莫非是惊营?”

    惊营又称“炸营”、“营啸”,军营人群密集。在这种高度密集的群体中,无论是疾疫还是情绪都极易蔓延,尤其是入夜黑暗时,恐慌的情绪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慌的士卒们会互相残杀。

    惊营甚至能让一支军队不战自溃。

    想明白这点,宋至拔刀出鞘,席地坐在帐门旁,“静守帐中,不可外出。”

    然而在上万人的兵营中,有这份智识的人毕竟是少数,慌乱如火,广陵兵营中四处起火,人声鼎沸嘈杂如油锅。

    惊乱蔓延到了中军主帐,荀忻闻声从榻上惊坐起,披起大氅、羔裘,走到帐门外时已经穿戴整齐。

    “主公。”杨向的声音传来,荀忻转身看过去,依稀是杨向握刀跑着过来。“营中无故而惊,陈太守亲自前往平乱。”

    荀忻皱紧眉头,营啸这种事故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发展成叛乱,陈登虽亲赴险境,他不能在这里坐等。

    “掌灯点火,鸣金击鼓,号令曰坐。”黑暗中人们看不清主君面上的表情,只听得青年的声音低沉而稳,坚如磐石,“违令者立诛不赦。”

    杨向带着十数名亲卫领命而去,数息后,中军帐中灯火亮起,仿佛与天上繁星遥相呼应,在黑夜中极为显眼。

    鼓声沉稳厚重,铜钲声铿锵震耳,金鼓齐响,稳重的鼓点声仿佛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慌乱的士卒们停下手中动作,遥望向中军大帐。

    荀忻所带来的弩手们训练号令较严,听到金鼓声条件反射般坐下,众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宋至在帐门旁仰头看着墨蓝天幕上的繁星,“我等遵命行事,静候军令。”

    恐慌能够传染,镇定从容亦能感染他人,众人一齐坐下,坐得久了甚至生出浓厚倦意。

    陈登那一边,海贼收编时日尚短,不遵号令,他率部连杀数十人,这才止住乱军。

    听着不疾不徐的鼓点,陈登扔了手中长刀,信步往回走,“今夜星天甚美。”

    干枯的木柴在帐门前烧着,火苗渗入每一个缝隙,在风中翕动摇曳,噼啪作响。鼓声下,火堆旁,看似明亮的地方,危险更加不易察觉。

    几双眼睛在暗处打量着火光处,目光落在了被亲兵守卫的青年文吏身上,他们三人交换过眼神,神色自然地从暗处走出,混入传令归来的士卒与卫士中。

    是身死,是富贵,他们须放手一搏。

    篝火虽亮,毕竟不是自然光,橘黄火光下虽能看清楚身边人的装束,不留心看却注意不到兵服细节差异。

    “汝乃何人?”一名卫士厉声喝道,拔刀出鞘。

    这一声惊得众人一怔,荀忻未及反应之时,一柄冰冷的金属贴近了他颈侧,真实地感受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腾起,流窜入周身经络。

    荀忻头皮发麻,他荀元衡再一次翻车了。

    这一次竟然要被劫持做人质?

    一只粗糙、冰冷而黏腻的手牢牢摁住他的肩颈,贴近他耳边的吼声震耳欲聋,“陈元龙在我手,谁敢妄动!”

    荀忻:“……”隐隐察觉到劫匪在他衣服上擦了把手心的汗,他千般感想化成一句叹息。

    亲兵们愣了愣,怒骂道,“贼子放肆,此为高阳亭侯荀君!”

    “速速缴械投降,饶汝不死!”

    “杨君!”众卫士按着刀投鼠忌器,望到骑马回来复命的杨向仿佛看到救星。

    杨向在马上看到这异变,几乎是跌下马背,疾步跑过来,“主公!”

    他神色难看地止住脚步,望着紧紧倚靠在一起的三名细作,死死盯着那柄匕首,“贼子敢劫执君侯!复望生耶?”

    这时陈登也骑马从远处驰来,众人齐呼“明府”。细作虽然听不明白“高阳亭侯”是哪号人物,但陈登为广陵太守,人呼“明府”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荀忻清楚地察觉到劫持他的人握刀的手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陈登神色凝重,荀元衡若在他军中出事,他有何颜面见曹公?

    “我乃淮浦陈登,如何能释荀君?”陈登冷然问道。

    这时一直没动也没开口的人质说话了,“谢明府厚意,然军中有法,‘有持质者,军中并击,勿顾质’。”

    “他人不知我军中法,杨君,汝岂不知?”荀忻看着杨向,徐徐道,“军有军法,岂能为一人而变易?”

    当年张邈叛迎吕布,夏侯惇在濮阳被诈降的敌将所劫,夏侯惇部将韩浩不顾被劫作人质的长官,召兵攻击敌将,敌将无奈请降。

    事后曹操听闻此事,嘉奖了韩浩,并定下“勿顾质”的军法。军法明令不用顾忌人质,从此再没发生劫质之事,没想到又一次在吕布这里旧事重演。

    “主公!”杨向拱手拜倒在地,以礼抗命。

    “召兵……”见人质居然悍不畏死,怕他再说什么,旁边的细作上前踹了一脚荀忻的小腿。

    “贼子尔敢!”亲兵们怒而拔刀出鞘,恨不得择人而噬。

    此人大概深谙此道,荀忻倒吸一口气,痛得骤然失声。

    初春的寒风里,荀忻额上沁出细密冷汗。劫持他的人用那破锣般的嗓音道,“广陵纵我等离去,我即释君侯。”

    陈宫命他们惊扰敌营时尽可能刺杀陈登,他们却暗中留了心思想要全身而退。劫持陈登为人质自然最好不过,换成这位不知名的亭侯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见陈登沉吟着,隐隐有动摇的意思,荀忻心中一凛,他好不容易树立的军纪绝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功亏一篑。

    再者说,就算满足了劫匪的要求,这人未必肯履诺放了他。

    回想起刚刚他被踢得向前一倾,差点撞上刀口时,劫匪似乎也被吓得双手颤抖,荀忻抿唇思忖,计上心头。

    “为我废万世法,吾宁一死,何偷生欤?”火光下,青年突然平静道。

    劫持他的细作闻言一惊,下一瞬他紧握匕首的手被人一拉,此人竟然要引刃自尽?!

    众人眼见荀忻引刃向颈,右手捂住脖颈倒下,指间鲜血汩汩流淌。

    “主公!”杨向目眦欲裂,连滚带爬膝行过去,抱着主君恸哭出声,“主公何以至此?何至于此?!”

    劫持人质的那位手一抖,匕首落在地上,此人竟性情刚烈至此……完了,如今人质已死,他们哪还有活命之机?

    细作绝望地跪倒在地,任愤怒的亲兵刀戟相加,一拥而上……

    陈登深吸一口气,在痛哭声中缓缓走到荀元衡身旁,他伸手拂去脸颊上的泪水,跪倒在地。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陈登的视线落在荀忻仍维持着捂颈姿势的右手上,鲜血将他颈侧染得一片狼藉,玄色衣襟变为深色,外穿的羔裘上也血迹斑斑。

    看似极为惨烈,并无不妥之处,但……陈登皱起眉头,据他从前所见,刎颈而死之人,说血溅三尺毫不夸张,出血量绝不止如此。

    陈登抬袖仔细擦干泪水,移开荀元衡的右手,翻掌细视,果然其掌心赫然有一道刚划开的长刀口,流血不止。

    哭得不能自已的杨向见此一哽,下意识去看陈太守,见到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感觉到手被人拿起,荀忻就演不下去了,他幽幽睁开眼,两双眼睛默默看着他。

    “……”

    荀忻默默坐起来,这一套“诈尸”操作,看得周围呜呜哭泣的亲兵们齐齐愣住。

    周围的哭声不尴不尬地停住,渐渐鸦雀无声,“主公……无事?”有人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权益之计。”荀忻厚着脸皮从容爬起来,用没割伤的左手拍拍衣袖解释道。

    荀忻与面无表情的陈登对视,有些担心陈元龙是否因此生气。

    陈登陡然失笑,他勾着荀忻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静的春夜只听他一人笑得肆意,气氛缓和回来。笑意也能感染,众人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陈登笑着撕下衣袍上一角,替荀忻包扎手上伤口,低声道,“若人人都能如此,‘死而复生’。”他叹息一声,“甚好。”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