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走了两天, 返回自然也得在路上过一晚。
束钧又梦见了那个诡异的自己。
梦境变得更加鲜明, 周围不再是一片黑暗,他回到了“真实世界”里自己的居所。
梦里的时间还是白天。喝了大半的果汁搁在小桌上,玻璃壶中的冰块早已融尽。窗外, 横穿城市的河流闪闪发光, 如同一条带着体温的粉蓝色缎带。风清新凉爽,却携有浓重的**臭气。
进入战队后, 束钧家由小公寓换成大平层,阳台修了泳池。此刻泳池里的不是清透的水, 而是满溢的棕红色血液。束钧压下一阵干呕, 走近细看——池内的血轻轻摇晃, 内脏似的肉块漂浮在液面之上。
“他自己”正坐在泳池边, 还是那副黑发黑眼的模样。那东西赤.裸上身, 穿着样式熟悉的泳裤,像是被束钧的脚步惊动, 它慢慢扭过头来。
它的身形仍然破碎,不少部位还是皮开肉绽的惨样。那张脸恢复小半,皮肤下的血管发黑,像极了被侵蚀致死的尸体。
不过比起上回那副全身都该打马赛克的模样,这回它勉强能入眼。
……也不知道和自己恢复的记忆有没有关系。束钧眯起眼。
腐臭的味道将他黏在原地,空气变得像胶一样稠。那个东西在他面前慢慢沉入血池,腐烂的血淹没到他的胸口。它一步步走向束钧, 在血池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束钧不为所动:“你有话直说, 别搞即兴演出。”
“我想起来了。”那东西的声音和束钧完全相同, 不过多了些缥缈的回音,像是从空壳子里传出来的。“祝延辰从十二岁开始就欺骗我,人类都是一样的。”
池子里的血开始脱离重力束缚,顺池边往上爬,缠上束钧的脚踝。
束钧皱起眉,无数负面情绪疯狂地往他脑子里涌。世界在那一刹那变成了血红色,他差点被那些情绪冲得没法思考。
“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之前种种,不过是祝延辰的苦肉计——他自知病入膏肓,特地用这种方式诱导你治疗。当初不是他拉住的我么?那个人对蚀沼了解颇深,或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如愿获得了免疫。现在他又要利用你的能力,夺取首脑的位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祝延辰利用我和我的同胞们抢到位置,他真的会留下我们吗?养上几万很快就会丧失劳动能力的异种?他只要凭借合作者的身份,在背后来上一刀……”
“那些死在迷茫里的同伴,我不敢忘记,我也不能忘记。人类根本不可信,不过短短半年的记忆,谁知道是真是假……”
束钧捂住剧痛的脑仁,嫌弃地摆摆手:“停,你先停一下。咱别自来熟行吗,你是你,我是我。你一上来就在这拿我的身份嗡嗡嗡抒情,很吵的。”
像是没料到束钧这个反应,那东西僵在血池之中,半天没吭声。
连正在往束钧腿上爬的腐血都顿了下。
“你无法改变你的身份,对于人类来说,现在的你意味着灾难。就算有了脑样本,那个姓艾的女人能做多少药?不过是祝延辰给你点甜头罢了。利用他获取药物后,你得立刻杀死所有知情人类,这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对,对,就这样。好好说‘你’,这不就舒服多了。”束钧终于压下了那些纷乱的情绪,舒了口气。
那东西翻起仅存的一只眼,冷冷地盯着他。
束钧抽下小桌上的桌布,开始擦爬到小腿上的血:“别看了,还有吗?你说完了没?”
血池里的怪物:“……”
“我已经充分理解了你的诉求,现在你可以滚了。”束钧拧了拧被血浸透的桌布。
“你应该感受到了,逝者那些怨念和恨意——你要视而不见吗?”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血池中浮出,那都是在任务中牺牲的黑鸟队员。他们茫然地瞪大眼睛,灰蒙蒙的瞳孔朝向天空。
束钧身上那副无所谓的态度瞬间消失。
“我之前只觉得你很啰嗦,现在我觉得你相当欠揍。”他的声音里多了点冷意。“我先问一个问题,按你说的做,合成人能赢吗?”
那东西不答。
“那还这么多屁话。听你废话到现在,我只听出一个意思。你想让我早点踹掉祝元帅,然后找人类疯狂报复。”
束钧抓住桌上玻璃壶的把手,青筋从手背爆出。
“是,报仇雪恨,然后呢?单方面毁灭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算个体实力强,合成人数量太少,寿命也有限。人类只要放弃发展,分散逃个几年。等我们衰弱下去,他们再反扑便是。”
“而我们手上没有系统相关知识,就算有,短期也教不出能熟练运用的人。不说战斗中的人员伤亡,就说性命将至的幸存者,谁来治疗?‘真实世界’的运行,又要谁来维持?有人失去一切,愿意这样赴死,我很理解。可那些还没来得及进战队的小孩呢,也要跟着陪葬?”
“要是我的队员想活下去……为了让他们活,别说恨意,自尊我都能放弃。虽然我没失去最重要的人,这样讲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很可惜,黑鸟队长刚好是我,这就是我的立场。”
那东西伤口中的蚀质不断涌动,显然在计算合适的回答。
“别磨叽了,你考虑的东西,我都想过。”束钧在血池边停下脚步,他提起玻璃壶,淡红色的果汁浇到那东西的头上。“要是提不出建设性建议,你还是趁早滚吧。”
“你会被背叛的。”数分钟后,它慢条斯理地说道,如同在诅咒。“你一定会被背叛的。”
“哦。”束钧甩了甩壶中残余的果汁,“不好意思,我也想过这个。”
他擦擦手,竖起的瞳孔收成一条细线:“如果阿烟背叛了我,我会站去他面前,让他亲眼看我挖出他的心脏。战斗结束后,作为出现重大失误的领袖,我自然也会以死谢罪,不劳您费心。”
束钧蹲下身,他无视了身周负面情绪的海洋,冲那东西冷冷一笑。
“顺便一提,要是他到最后也没背叛,我搞不好会追求他。”
怪物:“……”
看对方愣住,束钧的笑容里多了点嘲讽的意味。他松开手,空掉的果汁壶嗙地砸上那东西的脑袋。血池剧烈地沸腾起来,那东西发出一声哀怨的嘶叫,满是死气的眼睛狠狠瞪着束钧。
梦霎时碎裂。
束钧平静地睁开眼,忍不住白眼一翻,结果正对上换上衣的祝延辰——马上就要回y市,作为npc组的小头领,郁金一早便去跟胡砚开会了。祝延辰平时不能露脸,连睡觉都要戴上简易面罩。好容易放松地换回衣服,给束钧看了个正着。
束钧没拘束,反倒坦然看起来。
梦里的场景清晰得很,他“搞不好会追求”的豪言有一半是用来气那东西的,但也有一半是出自真心。昨日的悸动早已平静,眼下正是验证的好时机——作为成年人,要是对这场面心如止水,那他的感情搞不好只是友情浓过了头。
发现束钧的视线,祝延辰动作一顿,动作慢了几分。苍白的皮肤被暖光照着,泛出点白玉般的色泽。虽说对方有的自己都有,束钧还是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
成吧,他真栽了。
“我又梦到那东西了。”束钧叹了口气,直接开始讲正事。
祝延辰换了件高领里衣,闻言皱起眉。
“它的诉求还是老一套,恨不得推着我报复人类。我怀疑它是蚀沼那边的,但我想不出它怎么影响的我。”束钧翻身起床,利落地穿上外套。“它出现的场景越来越具体,我有点担心。”
“我明白。”祝延辰沉稳点头。“已经在计划里了。等我们回y市,我要第一时间看你的脑部扫描。”
“不止这个问题,阿烟。”
束钧露出一个苦笑。
“我对自己还是有数的。要那天我们错过了,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在未知的绝望中疯掉。我能顶住那东西的挑拨,只是因为我幸运——我没失去过至亲,并且更早遇到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束钧的错觉,祝延辰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但是耳朵尖有一点发红。
“但换一个被迫失去过亲人或爱人的目标,我怀疑它会成功。”束钧手指摩挲着下唇,“人要是绝望了,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烟,脑内冲击会不会已经有了其他解法?我怀疑‘那东西’的目标不止我一个。”
祝延辰皱起眉:“说到这一点,我有个猜测……”
“哎,你俩没去吃饭呐?”郁金钻进帐篷,祝延辰立刻扣上面罩。
束钧赶紧换了个话题:“怎么,不准我们早上腻歪会儿?你们会开完啦?”
“饶了我吧祖宗。”郁金嘟囔,“麻烦事儿够多了——我们才接到通知,y市今天禁止出入,警戒升到最高了。那个祝延辰不是找回来了吗?上头那些人在大剧院搞了个什么歌会,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要过去。这下好了,咱们还得在城外多待一天,也不知道给不给多结点工资。”
束钧和祝延辰对视了一眼。
“我明白了。”祝延辰少见地开口,他一把抓住束钧的手腕。“总之我们先去吃饭。”
郁金:“哎哎哎,会不会做人哪?我他妈还没抱怨完,听我发泄下行吗?”
“不行。”
“虽然我和你们定了那什么协议,不意味着我没脾气——”
“这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那份酬金归你。”祝延辰快速应道。
“……两位慢走。”
出了帐篷,祝延辰的声音低了很多:“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到y市。”
“和你刚刚说的猜测有关?”
“嗯,指挥中心说不定‘有东西’。”
祝延辰捉住了那天一闪而过的灵感——的确,指挥中心能够将大型蚀沼阻挡在外,只允许一定程度的蚀质存在。可是有脑子的未必都是“大型蚀沼”,周一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算迫于净化威胁、无法向外界传递消息,一个有脑蚀沼独自待在指挥中心,能做的事情也相当之多——比如等待合适的猎物。
弱小的蚀沼或许做不到太多事,但如果借助资深玩家的力量……
束钧脑内的恶意情报,很可能就是被它植入的。而且在那个时间点,指挥中心里的资深玩家可不止束钧一个。祝延辰暗暗握紧拳头。
今天大人物们集中在大剧院,警卫势必会被调走一部分。万一束钧噩梦的来源真在指挥中心,搞不好会出事。
祝延辰调整了下情绪,继续快速解释:“脑内冲击确实有其他解法。合成人身体不稳定,年纪大点就会开始崩毁。到时蚀质会入侵身体各部分——包括大脑。”
“作为生物组织,人工植入的脑碎片也会被侵蚀,压制能力会减弱。如果合成人足够幸运,没有死在战斗里……等他们的身体开始衰败,他们的确会有‘察觉真相’的可能性。这也是你们会有固定‘退役’时间的原因之一。”
“罗断。”束钧瞳孔一缩,喃喃道。
“没错。”祝延辰的声音有点干,“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去确认下。”
束钧闭上眼睛,呼了一口长气,随即睁开:“明白了。胡砚那边交给我,你去搞定郁金——五分钟后,我带你走。”
合成人的后路还没备好,无论如何,战火决不能现在点燃。
罗断独自走在指挥中心最下层。
水雾遮住了他的身影,至于温度探测仪等设备,有“人”帮他搞定。冰冷的蚀质绕着他的脖子,缓缓摆动,触感如同绞索,又像死去爱人的环抱。
易宁的密匙被他夹在手指间,随意把玩。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哪怕看到面前满满一罐大脑,罗断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
“就是这里?”他在指挥中心最深处停住脚步,轻声呢喃。
蚀质蹭了蹭他的颈侧,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用你的能力……送我进去。”
温暖而熟悉的声音,罗断知道它是假的。可他生活中的谎言太多了,不差这么一个。
“利用水汽的话……唔,的确可以做到。问题在于——嗯,怎么了?”被蚀质戳了戳肩膀,他扭过头。
“他们……来了。”
那个声音说道。
“他们……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