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断瞧了眼空空如也的花瓶, 没有回答。自从知道艾萧萧不是自己的医生,他便闭上眼,做出要休息的模样。艾萧萧懒得自讨没趣, 她又摸了两把墙,哼着小调转身离开。
果然,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 脉络从墙内渗出,液团再次坠下。
“我……帮……你……你……”它的声音断断续续, 像是信号不好的旧收音机。
空气中多了点脓肿的甜腥, 罗断没有回应这个邀请。他无视了它,如同它真的只是个幻影。液团见他久久没有反应, 慢慢缩回天花板, 墙壁再次恢复原状。
它没有离开,仍蛰伏在墙皮之后,罗断能感觉到它的气息。目前看来,那东西暂时不打算伤害他,也不想暴露在人前。罗断索性无视它, 看它还能做出什么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再绝望, 也不至于在此时接受怪物的支持。
艾萧萧对房内的一切一无所知,她大踏步离开病房, 随手翻看罗断的病历。
各项指标都不正常, 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部分器官甚至出现轻微蚀质化的现象。如果接下来的半年内, 罗断没能成功死在战场上,等待他的只有更为漫长的折磨。
艾萧萧嚼嚼嘴里的泡泡糖,拿出个破旧的小本子,将罗断的名字和病历编号记下。等到了目的地,她先将本子往口袋一塞,而后才推开门。
“艾小姐。”门内的研究员冲她点了点头。
“先说好,我可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艾萧萧的开场白很是不客气,“我拿的是祝延辰的合同,时间到了我就走人……你们会按时付钱吧?”
研究员的表情抽了抽:“您不用担心,祝元帅预留过账号。”
“哦,好。那就按合同说好的来,在祝延辰死后一年,合成人的健康维护由我负责。就算首脑亲自要求,我也不会延长或缩短工作时长。说好多少报酬就多少报酬,欢迎添奖金,减的话没门儿。”
艾萧萧的语气相当冷淡,她一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边掰手指数着。
“我不会参与你们的讨论,不会提供工作范畴外的合成人信息,也不会接受研究中心的治疗意见。在这一年里,相关队伍需要对我绝对服从,我有权对手下进行人事调动——好了就这些,白纸黑字写过。为了防止你们赖账,请您在‘已知情’这一栏签名。”
研究员牙痛地抽了口气,祝延辰死了也不安生——艾医生的贪财和专横名不虚传,祝元帅这是给他们找了个亲姑奶奶回来。
若是祝延辰还活着,这件事还有周旋的余地。可这遗嘱似的合同一拍,哪怕是易宁,都不好再插手。艾萧萧本来就技术过硬,在民间小有名气。要是强行把她换下去,不仅得罪了民众,丢了面子的祝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算了,他们忍了祝延辰这么多年,再忍一个艾萧萧也没什么。
“花的又不是你们的资金。”艾萧萧见研究员代表半天不动笔,又出了声。“赶快点,我还得收拾我的新房间。”
“艾小姐,我有点好奇。祝元帅是怎么说服您的?”
研究员唰唰签好名,将合同推回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个问题——艾萧萧的不服管是出了名的,早期研究院不是没有聘请过她,结果连人影都没见到。
“说服?”
艾萧萧把合同往包里一塞。
“我从他那偷师了不少,还人情罢了。你们和他一起工作这么久,真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啧啧,看来我没进研究院是对的。原本我就觉得诸位眼睛不太好,现在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
说罢,她甩下原地发愣的研究员,径直出了门。
研究员代表:“……”
他们是听说过艾萧萧脾气直,但这听着简直跟研究院有仇一样。偷师祝延辰?他回想了下祝元帅那些离题千里的研究报告,使劲摇摇头。
算了,可能艾萧萧只是单纯看他们不爽吧,态度问题也算不得大事。
“哦还有,关于你们的特殊病房。”刚出门几步,艾萧萧又扭了回来,研究员摇了一半的脑袋僵在空中。“最好找人测测蚀质浓度,里头的空气不太对劲。”
“我们在入口处安置了军用净化机,成型蚀沼绝对进不来。彻底杜绝蚀质是不可能的,那些玩家体内的蚀质就不少了……”
“测一测花不了多少时间,我确定那里有问题。”她咬咬牙,“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尽量在今天——”
她的态度软了些,第一次用了“请您”的说法,可惜对方没让她说完。
“那可能要等您上任后,自己亲自测了。特殊病房每月一次环境测定,这是规定。”研究员扯出礼貌的微笑。“目前您无权指挥我们。”
艾萧萧冷飕飕地丢了几个眼刀,拂袖而去。
上来就挑刺,还挑这种鸡毛蒜皮的地方。自己好歹算扳回一城,研究员畅快地舒了口气。
艾萧萧到了临时住处,把包往桌上一扔。不得不说,指挥中心的房间质量不错。房间内的电视也开着,只不过和特殊病房不同,她的电视正在热播娱乐节目。
是夏凉的巡回演出。夏家大小姐打扮清雅,妆容楚楚动人。她踏在烟雾缭绕的舞台上,唱着软绵绵的抒情歌曲。歌声清透动听,可惜艾萧萧只觉得心烦——她向来不喜欢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更讨厌踩着尸体鸣叫的金丝雀。
她恶狠狠地关掉电视。
一切都不顺。
或许运势就是这样有上有下。祝延辰活下来是大喜事,然而再往后——祝延辰死讯发布的当天,她就试图联系董老头,董老头却表示最迟一周后才能见面。
现在又没有战斗要指挥,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事?
结果艾萧萧不得不先一步应付研究院,这不是个愉快的差事。她厌恶这里厌恶到了骨子里,又懒得藏住情绪,将来肯定好过不到哪里去。不过……
艾萧萧又把合同揪出来,默读了几次上头的金额,终于心理平衡了点。
说来马上要到和董老头碰面了,希望她的运势能来点起色。收拾好了房间,艾萧萧在床边坐下。她摩挲着小本子的封皮,开始思考偷调测试机械、检查特殊病房的可能性。
边境聚居地。
束钧和祝延辰一前一后踏进长寿酒馆。这里虽然打着酒馆的名号,卖的东西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如今正是早餐时间,酒馆里熙熙攘攘。一屉屉包子冒着热气,热酥酥的油条架在铁丝架子上。桌边小菜摆得整整齐齐,熟肉腌在浓浓的酱汁里,整个酒馆里飘满油香。
卖掉了变异兽皮,有了自个儿的收入,束钧放开了不少。他快乐地买了一大堆食物,拉着祝延辰找了个角落。然而在一堆弯腰驼背的人里,他俩还是尤为扎眼,人们甚至不去掩饰自己的视线。
两人一个军队领袖,一个明星玩家,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祝延辰照例把面罩推开一点,沉稳地喝粥。束钧则伸出爪尖,愉快地戳刺包子皮。
大部分人有个习惯。若是被观察的人局促地躲避,那观察的兴味会一路提高;可要观察对象我行我素不动如山,观察的乐趣就要大打折扣。人们眼看着那个白发青年吞完一笼屉包子,咔嚓咔嚓啃起油条,渐渐又把注意力放回早餐上。
“油条不错。”束钧咬了一大口油条,捏好剩下半根,在祝延辰面前比划了几下。“这些有点软了,我打算再去买点,你要不要来根?还是说你不喜欢太油的东西——”
祝延辰自然地抓住束钧的手腕,咬了一小口油条。
“的确有点油。不用了,帮我再拿碗粥吧。”他说。
束钧瞧了眼祝延辰咬过的地方,一时间有点卡壳。祝元帅的动作太过正直,他真的分不清这是实用主义者的耿直作风,还是带点目的的亲昵。
……好歹咬另一头啊,这样他就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束钧将油条整个儿塞进嘴巴,深沉地看向祝延辰。
后者匀速喝粥,仍旧面无表情。
算了,他们都睡同一张床了,还在乎什么有的没的。束钧甩甩头:“要么我再帮你拿屉包子?”
他话音刚落,酒馆里突然一阵寂静。束钧立刻闭了嘴,下意识矮下身子。
“各位听好,来消息咯来消息咯。”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溜进店内,“黑鸟招三位npc带路,五天后开走。去x市遗迹西北面哈,活计狠,要老手,带三考核!”
说罢,他从酒馆老板那儿刷了波电子货币,又马不停蹄地跑走了。
束钧:“……”
前面还能听懂,后面完全是黑话,他一头雾水。祝延辰用筷子点点束钧的碗沿,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你听得懂?”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束钧压低声音。“带三考核是什么东西?”
“身板正、有推荐、愿意接受无偿的战力考察。”祝延辰垂下目光,“简单来说,太畸形的不要,当地没人担保的不要,不能参与战斗的也不要。这是联合政府招募边缘民众的最高标准。”
他俩不用担心畸形的问题,战斗更是不用愁,只不过担保方面……
“咦,你俩也在这?”一个粗壮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两人被蒲扇似的大手扇上后背。祝延辰险险保住了体面,束钧刚咬一口包子,差点儿被噎个正着。
“熊叔啊。”束钧抹了把下巴,对方戴了面罩,可脑袋上那俩棕色瘤子着实好认。
“你叫我哥潘哥,叫我熊叔,这不错辈儿了吗?”熊叔不满道,“叫熊哥就行——你俩这是咋着,要试试npc任务啊?”
“有点想法,熊哥你呢?”
“嗨,我哥死也不让我去,说是敢去就打断我的腿。这活儿是真的危险,你俩可得想好。”熊叔搓搓鼻子。“不过你俩要真的想去,我倒可以牵个线。”
“怎么说?”束钧立马拉了张椅子过来,好让熊叔坐下。
“我认识这片儿最狠的人,他干过十几票npc任务了,还活着,厉害不?我之前听人说了,上头都想过把他编成固定npc,只是他死活不干。那是真的高手……当然当然,两位也是高手。所以我就想,要你们真想去,我哥可以出担保。然后你俩盯着那家伙就行,测试里他干啥你们干啥,准能过。”
“他外号‘一只眼’,本人叫郁金,在这也算个头头了。我们有点交情,待会儿有时间给你们介绍介绍。”
郁金,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束钧想不起从哪里听过。他笑着应承下来,打算继续和熊叔扯点闲话,无意中看向一边的祝延辰。
随后束钧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祝元帅正异常专注地看向他。那目光相当复杂,混合了压抑、怀念与莫名的期盼,锐得像冰锥。两人目光直直撞上,祝延辰并未收回视线。几秒后,他转向熊叔,第一次主动开口。
“谢谢您。我们一会儿去买下武器,还请您帮忙约个见面时间……”
“……如果可以,最好能今天内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