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钧僵住了。
他们还没开始讨论计划细节, 他只是先吹两句牛。身为一队的领袖, 束钧习惯了发表类似言论调节气氛。比如“走走走这场把地下水他们打哭”或者“好地形啊我们一天就能结束战斗”。
当然,就算他们最终取胜,罗断不会真的气哭, 黑鸟也从未一天内结束过战斗。祝延辰跟他聊了这些年,他以为对方只是顺嘴接接话,哪想对方答得相当认真。
到这里,束钧还能理解为祝延辰在试图配合他开玩笑,后面的动作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祝延辰的指尖还停在他的皮肤上, 动作无比自然。
要说是套近乎,或者别有用心, 祝延辰的动作也太过熟练,熟练到束钧简直要认为这是某种常见礼节。他张张嘴, 接下来的玩笑话全卡在了喉咙口。
这不对劲吧?
祝延辰出事的时候, 他一度情绪失控。事后想起来, 倒也没有太夸张——他第一次在了解真相后面对真正的死, 祝延辰也算是他的朋友, 他的反应可以解释。
束钧不打算否认自己对祝延辰的好感和兴趣,但它们从不代表确定的恋慕。就算聊了这些年, 真人和文字还是相差甚远。更何况还有一堆紧急事儿压着,正常了解交流就好。
结果对方这一上手,他心脏差点漏跳一拍。一半是惊的, 一半是咂摸不出的味道。
祝延辰脸上也带着血迹。刚猎完一群变异兽, 他的衣服微微汗湿, 贴在皮肤上,呼吸也比平日温暖不少。两人距离不过一掌,气氛变得有点古怪。
……不,八成是自己心底那点罗曼蒂克的苗儿还没掐死,想得太多。阿烟本来就细心,可能是身居高位久了,不知道怎样在现实中恰当地表现。
看着束钧一会儿皱脸,一会儿缩下巴。祝延辰:“……”
束钧不可能记得起过去的事,对现在的束钧来说,自己的动作可能太过直接。祝延辰刚打算收回手,束钧的爪子就糊了上来。
“你脸上也有点血,我给你擦擦。”束钧爽朗地表示,用掌心去蹭祝延辰脸上的血。单看这行为没啥问题。结果祝延辰动作一顿,成了两人互相摸脸的场面,气氛愈发尴尬。
两个人以变异兽的尸堆为背景,雕塑似的立着。好在在场的不止两位,有人知道如何打破沉默。
周一吃了个饱,又有了发言的力气:“嗤。”
这一声又长又响亮,充满嫌弃的味道。两人逮住机会,嗖地收了手。
“我处理下这堆东西,一会儿烤肉吃。”束钧打了个哈哈,“到时候咱俩边吃边细谈。”
“嗯。”祝延辰已经上手处理变异兽尸体,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单纯操作失误,他力道太大,被变异兽腔子里的血喷了满脸。
束钧:“……”
祝延辰:“……”
终于,在束钧没心没肺的大笑中,那团意味不明的尴尬空气彻底散去。
一周后,边境聚居地。
夜深了,潘叔照例在柜台前打盹儿。店门口响起阵泥橇停住的声响,他登时精神一震,在脸上堆满笑。
进来的两个年轻人有点眼熟。
两个人都戴着面罩,瞧不见脸,身材少见的结实漂亮。矮点的那个头发灰白,身背大剑,还留着怪模怪样的尖指甲,好认得很。
见潘叔扭过头来,灰白头发的年轻人把背后袋子一甩:“潘叔,我们回来了——您瞧瞧,这些变异兽的皮子值多少?”
一听有钱赚,潘叔最后一丝睡意瞬间蒸发。他敏捷地绕过柜台,接过袋子。
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高等级变异兽的毛皮。只要好好处理,这些东西能做成绝佳的防护服。潘叔抽了口气:“当初我弟把你俩扔在外头,我还骂了他一顿,怎么说也得送你们一只狗再走——牛逼啊小兄弟,你俩怎么搞定寄尸兽的?”
“逃得够快。”灰白头发的年轻人笑道。“怎么样,潘叔?您要帮我们处理掉,我们愿意出一成酬金,就当交个朋友。”
“好嘞好嘞!要两位信得过我,就把货搁在这,我给写个收据。如果顺利,明儿我就能搞定。”
生意自己送上门,潘叔的笑容无比真诚:“嗨,这么多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两位看来不是新人啊,欢迎多来我们这片儿走走。虽然问得有点晚哈,两位怎么称呼?”
“灰爪。”束钧答得相当流畅,随后看向身边的祝延辰。
“烟尘。”祝延辰相当固执地扯着这个名字不放。
聚集地本来就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平日也没人用真名,潘叔接受程度相当良好:“实话实说,你们这袋子东西真挺值钱。之后咱就是朋友了,百分之五的服务费,无论是皮子还是挖出来的货,我这都能帮忙转掉。以后的房钱也打个对半,咋样?”
束钧感动地伸出手:“成交。”
随后他笑嘻嘻地补了句:“我和我兄弟打算在这片混了,潘叔你折了这么多房钱,到时候可别后悔。”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潘叔乐呵呵地和他握了个手。“这样,我去弄点酒,也算庆祝两位凯旋归来——房间也要最好的是吧?钥匙我就先搁在这了。”
说完,潘叔把袋子一拖,弯腰进了柜台后的里间。他再出来时,手里的袋子换成了三瓶灰扑扑的酒,外加一大包烙饼。
虽说祝元帅不摆上位者架子,他终归不适应太豪放的酒桌。祝延辰把面罩推上去一点,单拿了块烙饼,慢慢吃起来。
如今体内全是蚀质,束钧连硫酸都能喝,一点酒精更是不在话下。然而祝延辰算大病初愈,即使免疫了蚀质,他到底还是正常人类的身体——见潘叔把酒瓶塞过来,祝元帅的动作僵了僵。
束钧没放过这丝僵硬。他自然地截了那瓶酒,面罩一推,悄悄冲祝延辰笑了笑。
随后他干脆地灌下小半瓶,面不改色:“不是我兄弟不给面子哈,他酒精过敏。来来潘叔……潘哥,他的份儿我来喝,敬您!”
“爽快!哥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烟尘兄弟,待会儿我去给你弄杯水。”
横竖夜深了,又赚了一大票。潘叔喝得兴起,干脆店门一关,净化机一启动,面罩整个摘了下来。正常人类自然喝不过蚀沼,四五杯烈酒下了肚,潘叔笑得快要裂开了。
“兄弟啊,不是我想刺探啥,就随便一问。”酒过三巡,闲话扯了一箩筐,潘叔终于贼溜溜地问到重点。“你俩身体咋保持的……嗝,哥不是说锻炼。你俩老手了,身子还这么正常,是不是有秘方啥的……”
等的就是这个,束钧笑了笑。
潘叔虽说精了点,到底人品不错,又有头脑,这种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既然潘叔能把周遭的情报卖给自己,自然也能把自己的情报卖给别人。当然,不会是负面的那种。
“我兄弟认得靠谱的人,能拿到点偏方。”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立刻到不了手,如果你这边急需,我们也可以去商量商量。”
“够义气,成,找机会帮我谈谈……我自己还行,但有几个熟人苦得很。我可以帮你牵牵线,报酬少不了——”
“成交。说到这个,我也有点事儿想拜托潘叔。”
“啥事?尽管说。”
“之前不是有那种活儿吗?上头从这里找几个人,去给‘玩家’的队伍带路。我记得那种活计油水挺高,我们最近想换换口味……”
“哦哦哦,npc工作。”潘叔摆摆手,脸上笑容收了几分。“听哥一句,别干那种活计。我听人说过,要签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保密协议不说,平时说话办事都要小心再小心。这活儿要轻松,上头早让军队那些人去了,还轮得到咱?十个人里头能回来一两个就不错了……”
“不一定去,就想开开眼。”束钧笑道,“有消息知会下我们就好,我俩会想清楚的。”
“行……嗝,行。哎哟,喝多了喝多了,我得拿纸写下来。”
潘叔弓起腰,在柜台下摸索半天,差点撞到脑袋上的瘤子。
“您明天还得管店,今天就到这吧。”束钧见好就收,把最后的酒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夜已深,剩下的安排只剩休息。在侵蚀区过了一周接触不到人的生活,现在又回归了正常环境,束钧一时有点感慨。
就算他和祝延辰谁都不需要净化机,他还是任由房间里的净化机转着——那只是个民用旧款,无法对alpha级的蚀沼产生影响,顶多膈应下周一。
“接下来就等情报传开了。”束钧把上身的旧衣服一脱,散了些酒气。“你那些包都快空了吧?咱们明天上街补点货,记得提醒我买几套衣服。”
“嗯。”祝延辰的回复有点干巴。门反锁后,他也摘了面罩,又露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烙饼还剩一些,一会儿我做点炒饼,睡前再垫垫肚子。你吃吗?”
“嗯。”
束钧的动作顿了顿,这人状态有点不对劲。
“周一讨人喜欢吗?”
“嗯。”
束钧:“……”
像是反应过来了束钧的问题,祝延辰迅速脱离了半神游的状态:“刚刚走神了,抱歉。”
“有什么担心的尽管说。反正现在咱俩不用盯着对方上线了……我先洗,洗完去弄炒饼。你洗完刚好能赶上吃饭。”
虽然觉得对方的状态有点可疑,但既然祝延辰不愿说,束钧没打算深究——他认识的阿烟不至于在正事上藏私。给自己灌了杯水,束钧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绕,愉快地冲起澡来。
祝元帅确实没在考虑计划。
两人的计划顺利进行,身体状况也一路平稳。现实发展远超当初的预期,最为珍重的人又在身边,这是祝延辰多年来心情最舒畅的一周。
可就在刚刚,他舒畅的心情突然波动了一下。
束钧和潘叔谈笑风生,聊得相当畅快。祝延辰不习惯酒桌文化,又要保持低调、掩盖自己的身份,到头来他一句话都没插上,一张饼默默啃了两个小时。
要是放在之前,他巴不得减少没必要的交际。然而在那个不大的柜台边,见束钧笑得开心,他甚至动了加入对话的心思。
相当奇怪的情感,他想。那不是愤怒,不是不满,更接近一种奇特的渴望。
然而十几年来,束钧和黑鸟不知道开了多少次聚会。那人和队友勾肩搭背,每次都笑得相当开心。自己一直远远地看着,从未生出过类似的感情。那时他只希望这个人能保持住这样的笑容,活得更长久些。
或许他的身体还是起了些变化,祝延辰严肃地思考道。
等他们两个成功混进市内,他绝对要给自己做个全面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