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住持僧这一路追赶奔波,并不是为了看热闹。只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几乎将所有人都当凶手推测了一遍,最后凶手却是自己跳出来承认的。在场的人都有些赧然,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既然事情真相如此,住持僧为何到现在才说呢?”季有节脸皮微微有些发红,问道。
“喏,这事如此显而易见,除了老和尚外还有谁有机会杀人?老和尚心想,你们回去想想便能明白,正好趁这时间打扫打扫寺里。谁知里外都打扫完了,在寺里等人来抓,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只好自己下山来了。”老和尚笑眯眯地道。
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们蠢。我想起自己自作聪明,一会儿说这个是凶手,一会儿说那个是凶手,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住持僧全然不顾我们的脸面,怡然自得地继续说道:“老和尚下了山,心想马上就要去见佛祖了,灵山清净,可没什么热闹看,便先去听了场戏。等听完戏出来,本想去镇公所,谁知道竟还有这一场热闹可看。”
他说着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喟叹道:“真是好一场人间的大戏啊。”
确实是好一场大戏,虽然我们推测的凶手都是错的,但是这中间现出的种种欲念,贪嗔痴俱全,人间百态,不一而足。事情既然水落石出了,安琦儿自然也不用再去镇公所,但是如何处置住持僧却成了大难题。
即使他杀人是为了让人得解脱,也终归是犯了杀戒,也触犯了律法。但是老和尚已经一把年纪,随时都会去见佛祖,对他人也无危害。所以季有节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决断。老和尚不等他开口,便施施然起身道:“走吧。”
他或许在杀辛如一时便决意承担后果,我望着他苍老的身躯,脑中只想到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季有节别无他法,只好向安琦儿等人赔了不是,然后先将住持僧带回镇公所去,一路上对他说,会将事实如实上报给县上。他是为了开解这段恩怨,而求死又是辛如一自己的愿望,所以县上应该不会对他怎样。
住持僧还是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什么担忧。等到了镇公所,辛馥臻等人都还在,季有节又过去将辛守一也一并叫了过来,然后将事实真相说了一遍。听得他们都是瞠目结舌,不过自然无人会去责怪住持僧。
非但如此,辛守一更是听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在住持僧面前。住持僧摸着他的光头,笑道:“你还要还俗吗?”
辛守一哽咽道:“我从小入释门,生平只愿诵经念佛,只因不能破除心中魔障才想着还俗。师父既然替我破了这障碍,我自然便不用还俗了。”
“好!好!”住持僧欣慰道,“既然如此,我那间云门寺便交给你吧,早晚洒扫不可轻慢。”
辛守一答应下了,想必此后就会留在梅花镇吧。事情都说完了,无关人等自然要各自回去,季有节吩咐了乡勇不许慢待了住持僧,随即便要我和他一道回季家去。我告诉他,我还有些事要向住持僧请教,请他先回,我随后便到。
季有节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将门带上了。我经历了辛家的这件事,心中着实困惑异常,关于人性,关于**,都有想不通之处。像辛如一,他既然打定主意要付出代价,去追逐二十年的人间烟火,原本应该痛快恣意地去享受才是。
可事实上他却一直寝食难安,在人间这二十年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等着辛守一来杀他。所以在听到辛守一不杀他之后,他反而一下崩溃了,大骂辛守一是个懦夫。既然这样,可他又不后悔来到人间。
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真是让我难以理解。我将这些困惑求教于住持僧,住持僧沉默了一下,叹息道:“这二十年的痛苦加上最后的以命相偿,才是他当初决意付出的代价。他认为只有这二者相加,才能抵消自己的过错。而他之所以不后悔来到人间,也是认为自己这二者都做到了。”
原来这二十年的痛苦,也是辛如一早就打算付出的代价。我闻言默然,辛如一宁愿在人间承受二十年痛苦,也不愿孤独地守在深山之中,对耶错耶?
而我们又应当如何看待**呢?在追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馥臻想要陪伴,钱伯和余妈要照看辛馥臻周全,安琦儿需要温饱,就连季有节也要接手辛家产业的好处。可是,谁能说他们错了呢?
“你不要钻牛角尖,”住持僧温声道,“**其实并不可怕,佛祖还要收人间的三炷香呢。人间人本该做人间事,有什么事,去做便是。”
“你不反对人间的这些贪嗔痴吗?”我问他。
“如果谁都能放得下贪嗔痴,那岂不满世界都是和尚和尼姑?这样的世界未免太过无趣,不好,不好。人间要有人间的滋味。”
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他道了谢,从镇公所走了出来,觉得心中一下轻快了起来。原本我想目睹了辛家的这件事,想及文家和魏家的事,心中一阵惶恐,生怕自己也会坠入这样的心理魔障。
可是住持僧说得不错,人间人便该做人间事,有什么事去做便是,这才是人间滋味。我想通了这一点,脚下顿时就轻盈起来,想着在镇上又耽搁了这许多时间,这一日很快便要翻篇,恐怕是来不及上路去潭头镇了,只能在季家叨扰一晚。
回到季家时,天色果然很快便黑了下来,季家的两位太太已经做好了晚膳等我,又说已经帮我收拾好了房间,让我就在家里住下。我感激不尽地谢过了她们,陪他们一家用过了晚膳,然后坐着闲谈一些话题。
季有节这时才问起我这一路上的经历,我简略地说了,同时告诉他我已经遇到了卜鹰、锦笛和胡小天等人。季有节伸手过来,拿起我胸前的牌子仔细地看了看,我问他:“这牌子是组织的信物吧?”
季有节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道:“他们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啊?”我一愣,“说什么?”
季有节没有回答,脸色很奇怪,似乎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道:“没什么。文老太爷交给你的那封信还在吧?”
我点点头,从包袱中将信取出递给他。季有节接过信抽出信纸看了看,用手摩挲着信纸,脸上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来。这种神色我在胡小天的脸上也看到过,锦笛也一样,她虽然没要求看这封信,可是提起它时神色同样不简单。
然而,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种表情。按说我脖子上的这枚牌子才是组织的信物,可是无论谁见了这枚牌子,都不过是看上三两眼,而看到这封空白的信时却郑重异常。难道说,这封不知道送给谁的信,竟比组织的信物还重要?
季有节自然也是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我和他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见天色越发黑得深沉了,便告罪一声,走入了季家的客房准备休息。我这一路走来追寻当年魏家惨案的真相,可讽刺的是,反倒是组织内部的人带给我的谜团更多。
他们明明都知道些什么,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偏偏文魏两家之事都极可能是组织内部之人所为,他们这样遮遮掩掩,顿时都给自己笼上了一层可疑的烟雾。季有节还说,那些人等了近二十年才对文家动手,是在等我长大,所以我一离开文家,文家便马上被山崩所埋。
季有节似乎心中对此已经有了答案,却不肯说出来。我今日被辛家一案分散了注意力,这时坐下来想到这些事,无论如何还是想不明白,从来只听说过斩草除根的,没听说过纵虎归山还要等虎崽子长大的。
我想了半天都不明白季有节这话什么意思,只好吹灯脱鞋上床。不料刚躺进被窝,就感觉到身旁有个软绵绵的东西,正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我心中诧异,还以为季家太太给我被窝里塞了个大枕头,便用手在上面捏了一把。
这一下触感极佳,入手滑腻,我正觉得手感不错,这时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想法,顿时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枕头怎么可能是这种手感,躲在我被窝里的是一个人,而且看手感应该还是一个女子!
就在我发蒙之际,被窝里的那人也轻声叫了一声,声音极为清脆,就像六月天里的冰块碰撞声一样悦耳。那女子娇嗔道:“喂,你……你干吗掐我呀?”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而且听声音就知道她很漂亮。可是借宿人家家中,被窝里却有一个漂亮姑娘,这要是被人看见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骇得急忙从床上滚下来,点起了灯再去瞧床上。
床上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正看着我,微微有些羞涩,我乍然在这里看见她,简直是瞠目结舌,因为这姑娘我认识。不仅认识,我们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她,而且还是用同样的方式。
她就是“岫红”,之前在松下镇时,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被“捉奸在床”。我从蕉岭镇过来时,卜鹰曾神秘兮兮地说我在这里有一个老相好,却死活不肯说是谁。我当时也不以为意,总以为他信口开河惯了,这是随口再诈我一下。
可是没想到我竟会在这里遇到“岫红”,说起来我们两次在床上狭路相逢,倒也确实算得上“老相好”。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季家呢?
我这一脸的惊奇想必显得有些可笑,所以“岫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喂,你吓坏啦?”
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吃吃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猜,”她眨了眨眼,显得很是俏皮,“若你猜得出来,我就不计较你刚才掐我的那一下啦。不过你要是猜不出来,那我可要大叫啦。你说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悄咪咪地摸进我的房间,还摸上了我的床,想做什么啦!”
我被她吓得声音都掉了,过了半晌才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失口叫道:“原来你就是季家的姑娘,你叫季明媚是不是?”
中午吃午膳时,季家的两位太太对我絮叨过,说季明媚这死丫头和季有节闹脾气,出去了也不知道回来,现在她又说这是她的房间,那她自然只能是季明媚了。这房间想必就是她的,季家太太以为她不在家,便收拾了给我睡,却不知她几时回了家,还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房中来。
既然知道了她是谁,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确实不太好,我正要出去,便听季明媚很严肃地对我道:“你真聪明。”
我正想谦虚两句,又听她道:“我要和你私奔。”
这话她说得斩钉截铁,我听得目瞪口呆,那两句谦虚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差点没把自己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