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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说得荒唐,别说季有节,我听了都忍不住想出声驳斥他。难道辛如一苦心孤诣,不惜送了自己的命,全是为了害他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

    季有节冷笑道:“辛家主人连命都不要,就为了联合我们害你?”

    这话说得太匪夷所思,连他的师兄弟们都不相信。班主将脸一沉,正想骂他,安琦儿便悲声道:“师父一定以为徒弟为了给自己脱罪,所以胡乱攀诬他人。我……我有证据!”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和季有节面面相觑,全都洗耳恭听,看他到底有什么证据。季有节气极反笑,道:“好好,你说。我倒想知道一下自己是怎么害人的。”

    “当时辛家确定要召我入赘之后,辛家主人曾对我说过辛家的现状。”安琦儿咬牙道,“他告诉我,因为前段时间经营上的失误,辛家的产业如今都陷入了困顿。不过他让我无须担忧,因为他与本镇镇长是产业上的伙伴,已将多数产业移交给镇长,此后辛家无须经营,只需每年坐收红利便可。”

    他说得煞有介事,我也听得心中一动,忍不住偷眼看了一下季有节。季有节本来一副笃定的模样,此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知怎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我心中一跳,想到他在说起文家山崩的事时,确实曾跟我提过,他与辛家有一些产业上的往来。

    所以,安琦儿所言并不是凭空捏造?

    班主本来满脸怒意,这时也听出些许不对来,脸上怒意渐渐敛去,换上了肃然的表情,朝安琦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安琦儿便又道,辛如一还告诉他,本来这些产业上的事千丝万缕,都互有关联,绝不是说结束便结束的,外地的一些往来伙伴都需要给个交代。但是好在他已经不久于世,人死债消,辛家又已经没有产业可以抵债,而宅子因为是秦家老宅,所以一直都在辛家小姐名下,别人拿不去。

    辛如一还安慰安琦儿,其实将产业移交给季有节更好,因为若是他不在了,辛家无人懂得经营,如若还有产业,或许很快就会破败。现下所有产业都由季有节经营,由他给辛馥臻每年分红,这些分红都在辛馥臻名下,与辛如一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债主们也夺不去。

    我听着安琦儿的讲述,越听越是心凉。辛如一生前产业出了问题,所以将之全部交给了季有节,让他每年给辛馥臻分红。在此事中季有节白得了这么多产业,自然也是有极大好处,这对季家和辛家而言是个双赢的局面。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辛如一必须死,若他不死则这一切都不成立,债主们可以诉他转移产业。所以,安琦儿说辛如一不惜送了自己的命去害他,这话非但不可笑,而且很可信。因为辛如一知道自己必须死,而他如果死了自然需要一个凶手,让他的死看起来不像是阴谋,以避免给人口实。

    当时我听到钱伯和余妈的话就有一种感觉,似乎辛如一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现在想来,他确实是早就知道了,因为要他死的人就是他自己。至于辛守一,或许当时辛如一觉得能死在他的手上最好。万一辛守一没杀他,那么便拉安琦儿出来当替罪羊。

    至于辛如一试图“回到”须弥山寺的说法,现在看来也全是无稽之谈,不过就是因为事情出了偏差,这些人事后想弥补,所以才编造了一套又一套的说法,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安琦儿这个“凶手”。

    此事如此离奇而又一波三折,最后查出来的凶手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一切都顺着辛如一安排好的轨迹在走。辛如一的死因是被人用烛台砸中了后脑,正常而言人自然不能自己砸中自己的后脑,所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死于他杀。

    但事实上这或许真是他自己在僧舍里,用后脑对着烛台狠狠地磕了下去!这起命案其实根本没有凶手,但是所有的人却都需要一个“凶手”,用他来堵住债主的嘴。

    所以安琦儿说的都是真的,包括季有节和辛家在内,确实是所有人都合起伙来害他,只是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我和住持僧而已。

    我想得额上直冒冷汗,看着季有节的眼神也不自觉有些变化。季有节瞥了我一眼,再看看其他人,忽然怒道:“你们不会都信了他的话吧?”

    没有人应声回答他,季有节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道:“辛家的产业确实都移交给我了,但是辛如一与我签订的协约上说得清清楚楚,他所负债务亦将由我承担,哪来的什么人死债消。他此举不过是考虑到辛家小姐不懂经营,若是由她接手则不但无法偿还债务,还会生计无着,所以才拜托给我。”

    他说得怒气冲冲,却还是没人应声。季有节平缓了一下气息,苦笑道:“此事与我切身相关,看来我还真是有口难辩了。”说着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我不语,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既然说不清楚。还是申报上去,请县里派人下来核查吧。”

    他虽然是组织的人,又是我的长辈,但事关是非黑白,我心中起疑,并不愿意草率偏向他。季有节闻言也是长叹一声,道:“连你都这么想,遑论他人。也罢,我就将此事呈报上去,请县里派人来处置便是。”顿了顿,又道,“不过安琦儿并没有排除嫌疑,却是一定要跟我去镇公所待着,不能随便离去。”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乡勇们上去将安琦儿带回去。这时安琦儿的一位师兄弟大喝一声:“安琦儿既是无辜的,被他们带走了还能有个好吗?不能让他们将人带走!”

    季有节闻言气上心来,他来抓人却将自己抓成了嫌犯,本来就一肚子气,这时也将脸一沉,喝声让乡勇们去将人带走,两方人顿时又剑拔弩张起来,一个不慎就又是一场混战。

    就在这当口,忽然有个人说道:“别吵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扭头去看说话的人,却见住持僧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合十道:“阿弥陀佛,你们都别吵了。”

    我心想这时候除非佛祖现身,否则恐怕谁也阻止不了这场争吵,却见老和尚摸了摸光头,喃喃地道:“好一出人间的大戏啊,真是过瘾。”

    我心想他这时候说风凉话,恐怕等下挨起打来也会很过瘾。正想劝他好好看热闹,别瞎掺和,老和尚又叹道:“世事本不复杂,只因人心复杂,所以变得复杂。你们就没想过,事情可能既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这话说得太绕,我很想替大家问问,那你倒是想怎样?老和尚瞧了我一眼,似乎看穿了我心中在想什么,笑眯眯地道:“我也不想怎样,只不过有个真相要说。”

    “什么真相?”季有节迟疑了一下问道,可能心里在想,这老和尚不会在这当口又要参禅吧。

    “真相就是,辛如一是我杀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不啻平地惊雷。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全都张大了嘴,心中大概都在琢磨,明明是他劝阻辛守一不要杀人,怎么可能他自己反倒去杀了辛如一呢?而且他一把年纪,被风一吹都能原地打晃,怎么可能杀得了辛如一?

    这不会是老和尚佛心大发,为了解开这死局,所以自己跳出来认罪吧?

    所有人心中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季有节好言道:“住持僧慈悲为怀,但人间事自有人间律管,还请住持僧早些回寺,不要掺和。”

    住持僧听而不闻,自顾道:“我当时进僧舍对辛如一说,辛守一已经饶恕他了,请他就此离去吧,以后不要再叫辛如一。你猜怎的?辛如一原本镇定自若,听到这话后却痛哭流涕,大骂辛守一懦弱。老和尚听到这话自然惊奇,就问他何出此言。”

    辛如一说,他等着辛守一来杀他,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饱受折磨,若不是知道有个人要来杀他,早就活不下去了。现在眼看解脱就在眼前,辛守一却不肯动手,这是要折磨他终身。所以他非但不感念辛守一,反而对他心怀怨恨。

    住持僧听到这话,便问他怎么知道辛守一会在二十年后找来。辛如一咬牙切齿说道,因为这一切全在他的策划之中。当年他从须弥山寺逃离,心中早就打定主意,他这一去只为享受人间烟火二十年,二十年后便要偿还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

    当年他将辛守一敲晕了放在废墟旁,就是刻意留下他的性命,此后在出山遇到一伙人时,又使钱托他们进山将辛守一救了出来。而辛守一之所以能继续在别的寺院当小沙弥,也是他花钱托那伙人办的。

    不久前辛守一能得知他的下落,也并不是那伙人跟踪他来到梅花镇,而是他主动去告诉他们,让他们转告辛守一的。为的就是二十年之期已到,该让辛守一来找他报仇了。

    住持僧说得不疾不徐,在场的人却全都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这一切竟全在辛如一的掌控之中,就连辛守一来找他报仇,也是他自己安排的。我听得有些茫然,辛如一这二十年来过得极度煎熬,又一手安排了辛守一来报仇,这说明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是极度错误的。

    他明知此事是错的,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这说明他确实是一个坏人。可是他这二十年来过得如芒在背,又在犯错之初便决意付出代价,似乎又说明他良心未泯。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场的人或许也都想不明白,眼中也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住持僧笑道:“喏,你们都糊涂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我心中确实迷惑,请住持僧点化。”大家都不说话,我便开口道。

    “这有什么迷糊的,”住持僧不以为然,“他是个坏人,是个愿意付出代价的坏人。”

    他说得简单,却一针见血,再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说法了,在场的人闻言都默然点头。

    “当时我听了辛如一的话,也是一声长叹。”住持僧继续道,辛如一对他说了这些后,又劝他去叫辛守一进来杀他。辛如一说,辛守一现在放过了他,但是心中并不会放下,往后必定仍然痛苦煎熬,还不如现在叫他进来杀了他,让他们师兄弟两人都得到解脱。

    住持僧听到这话心中感慨,辛守一眼下被他劝阻,但心中确实是没有放下,否则也不会叫辛如一改名,而他自己也要还俗了。但是如果真的叫辛守一进来杀了他,辛守一杀了人后,即使不会受到律法的制裁,心中又怎会安宁?

    “所以我对辛如一说,让辛守一杀他只会让他得到安宁,辛守一却要再受上数十年的煎熬。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打死他。这样一来,他们两人都得大解脱。”住持僧微微一笑,咧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