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色鬼影出现的时候,是在对面右起的第三间。从我这里已经不能看见这间牢房的全貌,只能斜斜地看见靠近走道的一块地方。鬼影是从我看不见的地方走出来的,穿墙的时候也是走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出现在了隔壁那间牢房里。
也就是说,不管是穿墙而过的那瞬间,还是穿墙而出的那瞬间,我都没有看见。为什么?在我目力能及的范围内,是可以看见一小堵墙的,鬼影为什么不从这一小堵墙中穿过,而要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我这时从极度的惊骇中冷静下来,不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问题是,鬼影即使没在我的眼前穿墙,却还是来去自如地到了好几间牢房。最关键的是,老姚确实被他带走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牢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也不能用常理解释。
牢房的墙是砖石垒砌的,正常人不可能穿透,唯一能被挖动的是牢房内的地。但是秦简曾对我说过,第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他就曾将那间牢房挖地三尺,却什么也没找出来,所以牢房内也不可能有地道。
照这样来看,老姚只能是被鬼带走的。可是,在经过了刚才的惊吓之后,我这时再想起这件事来,不知怎的却总有一种不对的感觉,至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候觉得身上痒,但是用手去抓的时候,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痒。
这一夜我都没有合眼,而是在全神贯注地找“痒”点,却始终找不到。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小窗照进来的时候,我才从沉思中惊醒。牢房内的门打开了,看守们走进来将我们都放了出去。
我跟着他们一道出去到了空地上,老姚已经不在,那只与他惺惺相惜的母鸡也进了他的肚子。我一时竟觉得场间有些寂寥起来,好在还有一个人站在场地中间,大声地与从他头上掠过的鸟寒暄着。
我喝完了粥,便坐到了古月的身边。古月微笑看着我,意味深长,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呆着。直到栅栏那边的锦笛出现,他才一溜小跑地过去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又回到墙角来,围聚了大伙准备抽长短。
大家开始挨个从他的手上抽竹枝,就在这时,我忽然挤向前去,迅速地从他手里也抽了一根竹枝。所有人都是一愣,我看了古月一眼,慢慢地说道:“既然那个鬼有可能将我们都带出去,那么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也要参加抽长短。”
众人闻言都看向了古月,古月脸色一白,似乎极不情愿,却又无话可说,犹豫了好一阵才点了点头,又将手举起来让大家抽。所有人都抽完了竹枝,将自己手上的那一根亮了出来,短的那支在一个面色惨白的人手上。
我问古月:“是谁手上那根竹枝最短,谁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吗?”
古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在大家要认定那个被抽中的人时,我忽然出声道:“慢着。”
大家又都看向了我。我慢慢举起手上的竹枝,道:“最短的那根,在我这里。”
我手上的这根竹枝,很明显只有其他人三分之一的长度。古月见状,蓦然从地上站起,怒道:“你……你作弊!”
这根竹枝是我自己折断的,但是……“你并没有说不能自己将竹枝折断,所以我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对吗?”
我死死地盯着古月看,他脸上表情变化莫测,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又无可奈何,到最后只好点了点头径直离去,自己找了个地方呆着了。
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想不明白为何我要争抢被鬼带走的机会。我将竹枝丢在地上,无视所有人的眼神,走过去在古月身旁走下,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恐惧。
今晚,那个鬼将出现将我带走。
这是我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如果我没看到这事也就算了,但是此事偏偏就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走南闯北也有些日子了,说不上什么事都见过,但至少不算孤陋寡闻,却从未见过鬼。
眼下这事若不将它搞明白,恐怕我也不用再当这个巡城马了,往后的日子我必然会活在这事的阴影中。更何况,只有搞明白了这事的真相,秦简才会将古音十年前的去向告诉我,而这事对我而言又太过重要。
虽然我心中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样,但是真相到底如何却是谁也说不准,万一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就只能真的跟着那个鬼走了。一想到晚上就要跟鬼打交道,我的一颗心便敲打着胸腔,剧烈地对我表达着抗议。
我伸手按住胸腔,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冷静地思索了一下昨晚的事。然而想了半天,等一早上过去时,却还是想不出任何的破绽。在此期间,并没有任何人过来给我“补偿”。到了吃午膳的时候,也没有人将自己盘中的肉菜拨给我。我知道,这些人并不认可我在此次抽长短中的表现。
但那又如何?
我独自坐在一边吃着午膳,味如爵蜡。所有人都吃完了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坐在饭堂里。秦简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到了我面前,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扒拉着饭粒。秦简坐了一会儿,忽然道:“多谢先生。”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早上的所为,我没好气地道:“你不就是在等着我做这事吗?”
这人看着沉默寡言,事实上却狡猾至极,他昨晚不声不响地离去,实际上却是将事情全都甩给了我,我若是急于知道古音的去向,自然只好自己想办法帮他弄清这事的真相。
秦简没有辩解,只是道:“今晚我就在牢房外,只要里面稍有不对,就会冲进去。”
我心说如果里面那个真的是鬼,你冲进去是要跟我一块走吗?况且,老姚和之前的那个人被带走时一声不吭,谁知道到时候我还有没有说话的能力。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闷着头将盘子里的饭吃完,秦简又默默地向厨灶走去,将锅里剩下的菜又都给了我。我见状差点将盘子扣在他头上,心说你是怕我没吃饱,当了饿死鬼会回来找你吗?这么一想,顿时就将盘子一推,愤然起身离开了饭堂。
秦简被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在出饭堂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发呆,似乎在质问它们为何没能安慰到我,不禁哑然失笑,心情倒是一下开朗了许多。回到空地上时,古月正坐在栅栏边上和锦笛说话,两人隔着栅栏对坐,其中一人偶尔开口,另一人便附和一声,虽是身处牢狱,眼前这幅情形看着竟也有岁月静好的意味。
我有些唏嘘,这两人都不过是四十左右的年纪,却遭受无妄之灾被囚禁了十年,若是没有这十年的困顿,或许此刻在外面已经是儿女绕膝。人一生之命运,大抵就像上苍写来的一封信,在没有拆开信之前,谁也不知道信中的内容。有的人收到的信是精心写就的,花团锦簇,有的人收到的却是一纸涂鸦,满目疮痍。
所以啊,人生的境遇还真是无从说起。若是真的有一天遇到古音,我除了要问他关于魏家惨案的真相,也一定要问问他为何要将这些人都囚在这里。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况且还是这最年富力强的十年,古音造孽不浅。我这么想着,默然坐回了早上的那个角落,如果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今日将会是我最后一次晒到太阳。
在这牢里,时间似乎也犯了懒病,并不情愿往前走。然而时间走得再慢,夜晚终究还是会来,看守们召唤空地上的人进饭堂吃了晚膳后,便催着他们进了牢房,秦简亲自站在门口清点人数。所有人都进去了之后,他又看着看守们将每一间的牢门一一上锁,最后站在我的牢房门前和我对视了一眼之后,这才离去。
牢房里静得鬼都没有……鬼还没来,也没人理会我。似乎大家都忘了会有鬼来带人走这事,我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问古月:“它是在午夜时分来吗?”
古月目光悠远,答道:“是啊。”
现在离午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默了一下,又问:“它要带走多少人后,才会救你们离开这里?”
“谁知道呢?或许是等它认为足够的时候吧。”
我气极反笑:“这是它说的?你们连要献祭多少人都不知道,就自愿自动地让它把人带走,如果它最后把你们全带走了,却没有救一个人离开呢?”
“那会比待在这里更坏吗?”古月反问道,“就算我们全落在它的手上,也好过待在这里……至少可以换个地方,不是吗?”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原来这些人对这里的厌憎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再没有什么话说,我只好躺回床上,等着午夜的到来。走道上那支火把不时发出大惊小怪的噼啪声,害得我也不时一个激灵跳起来去看牢外。
时间一点点过去,恐惧却像是慢刀子割肉,刀锋一点一点潜入血肉深处,为所欲为。越是临近午夜,我就越是紧张,已经开始忍不住后悔自己今日贸然的举动,整个人就像紧绷的弦,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外面,等着那个白色鬼影的出现。
可是那鬼影一直都没有出现。
直到天色初白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夜过去了,而那个鬼影却始终没有出现,自然也不可能将我带走。因为过度的紧张,我感觉浑身的骨头就像散架了一般,要极力拼凑才能让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而同牢的古月则好整以暇,施施然从床上爬起,走到牢门前等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