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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清和别北燕风云翻覆起(一)

    “……好一个无情未必真英雄。殿下,您倒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出这话的男人。”饶是良久之后,楚清和方才笑慨一声。她抹了抹嘴,将手中吃剩的骨头丢进了火堆里。时已至夜深,山间冰岚渐起,风略略一吹,便有银尘似的积雪簌簌落下。耶律引铮替楚清和拉好了裘氅御寒后,又撩起长发将自己的后背面向她:“靠着我再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后半夜再叫你守夜。”

    “好。”楚清和无声一笑,只觉心安不已。她靠在耶律引铮坚实的脊背上沉沉睡去蓄养精力,然却没想到唤她起来的不是耶律引铮,而是清晨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曦光。她被晨光扫了眼才方才惊坐而起,一睁眼却见耶律引铮已经起来整束软甲,而自己头下枕的正是他的箭袋。他面有疲态,可仍是笑着将自己拉了起来让她用雪洗脸。楚清和心下一动,心知定是耶律引铮不愿扰了自己才撑着守了一夜。草原上的日出总是快的,没多久便天光大盛。见得雪破云开,耶律引铮才带着楚清和往山下走去。

    他们赶着在午时左右下了山,然此时的露曲喀格山下已被趁夜出发的北燕兵士层层戒严。在他们走上那些被人们层层踩踏而出的山路上没多久,便幸运的碰上了奉命上山搜寻的北燕兵士。一众北燕兵士见到二人,忙激动的将二人迎下。没过不久,随侍楚清和前来北燕且并未回返凉朔关的侍从也被人带了上来。他看着浑身狼狈的楚清和激动的泪流满面,若不是被耶律引羽派遣来的北燕女官以影响郡主休息之由劝了下去,只怕是他能当场磕头把自己磕晕过去。

    在下山的路上,楚清和也自她的侍从口中得知了那日苏携侍从回凉朔关报信之事。她自是心知此番自己的任性妄为会给两国邦交带来多大的影响,故也顾不得休息,赶忙修书一封命侍从快马赶回凉朔关诉明原委。她此番遇险,如今又心焦此事,急的恨不得现下自己便启程回凉朔关请罪。可不想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自雁回城而来的女官们却不慌不忙的请楚清和移步专门为她搭建的鲸骨毡帐。

    她们似丝毫不介意楚清和所引起的乱子会为北燕带来如何的外交危险一般。楚清和只见她们捧樽持瓶鱼贯前来参见自己,态度恭谨却不失亲切。她们簇着她换了帐子,三十六股的华美鲸帐中,由青草与花朵制成的香料泡在温度适宜的浴桶之中,清幽的香气若有若无的缭绕在每个人的鼻尖——几名女官早已按照东周皇室的规格在此备好所有楚清和可能需要用到的物什,甚至连奉上的饮食,都是特意请了东周的厨师所做。

    楚清和见此阵仗,顿时便猜到这一切是谁吩咐的。于此她不得不感慨北燕的世子耶律引羽委实是心细如发……耶律引铮同自己相似,都是长于军中之人,虽惯见富贵奢靡,然却对此无甚追求。玉盘珍馐是吃,干粮馒头也是吃,比起用度的奢靡,耶律引铮更愿花心力让信任得力的兵士戍守于自己身侧。

    然女官们却不知楚清和此时心想作甚,她们只在她面上瞧出了重重的心事,故又忙为她奉上安神助眠的洛草甜汤并手脚轻柔的为楚清和沐浴上药捏腰捶腿。在这等无微不至的伺候下,饶是楚清和再心事重重,也不得不随着身体的舒适放松了神经,不一会儿便生出沉沉的倦意。女官们见她昏昏欲睡,在为她点上了甜蜜安神的乳香后便笑着告退。

    隐约之间,楚清和还听着她们在议论自己和耶律引铮的事儿,至于在议论什么,她却是因陷入黑甜而未曾听清,但无论怎么听,她们都没有说过半句责怪自己的摄政大汗王为一名东周女子以身涉险的话,细细听去,反倒是语气欣羡。

    楚清和此番遇险,不仅受了伤,也因未曾好好休息故而已是心力交瘁。以至于她这一觉安稳,竟是睡到黄昏日落时分才睁开眼。

    于帐外静候的侍女们听得楚清和起身的动静,又忙捧来新衣首饰温水妆镜等物什为她换上。楚清和虽出身显贵煊赫之家,可武将之家作风简朴,玉泉大长公主亦并非铺张奢靡之人,故而这还是楚清和头一次被这么多侍女伺候梳洗,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适应。且她素来惯穿男装,除却重大场合节日外,也没叫过梳头嬷嬷,平日里都是叫自己贴身侍女简单梳一下便可。这般的精致伺候,以至于一向跳脱的她在这群侍女跟前分外乖巧,任她们在自己头上脸上涂涂抹抹插戴环佩。

    她们为她换上了北燕女子惯穿的朱红绒缎绣金线马步裙,将她的长发混着彩线编成一束漆黑油亮的辫子,而后再在她的鬓边配上赤金串嵌玛瑙蜜蜡的额饰,最后以珍珠和黄玉所制的长串珠链点缀她的脖颈与纤韧的腰肢。随着侍女们的惊叹之声,楚清和这才看清了镜中如今自己的模样——鲜艳的衣裳将她本就浓丽英气的眉眼衬的更加明艳,北地特产的胭脂在她唇上流转着莹润的光泽。好似只有面上的擦伤,是她唯一的美中不足。

    少女特有的爱美之心顿时涌上楚清和心头,她有些雀跃的提着裙摆轻巧转了一圈儿,裙上的金铃儿顿时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侍女们含笑看着楚清和的动作,纷纷夸赞她穿上这身衣服,倒真像他们大燕的公主。

    然就在此时,一位北燕的女官忽的掀帘而入,见她入帐,环绕着楚清和的年轻侍女们忙退至一旁,看样子她在侍女之中极有威望。女官俯身向楚清和行了一礼,出口言语细柔,讲的竟是标准的东周话,且细听之下倒还有几分偏晋源口音。只是她生的高鼻深目,怎么也不像东周女人:“郡主,摄政王殿下正在帐外等您。说是明日午时,凉朔关的人便能到雁回城呢。”

    “……怎么快?”闻及此言,比起闻及凉朔关来人的激动之情,楚清和一时之间竟是先生出某种难言的不舍之情。她下意识的提裙往帐外跑去,掀帘便见耶律引铮抱臂在外等着她。

    耶律引铮见的一身北燕姑娘打扮的楚清和,目光竟是一时定在了她身上。直到楚清和站定在自己跟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伸手摸了摸鼻子:“……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他说着一顿,又忙改口道:“那日苏传信来,说明日凉朔关便会派人前往雁回城接你回去。来使说……你的父亲很担心,希望能尽早见到你。所以等明日天一亮,我便带你回返雁回城。你身上有伤,我已经让人自雁回城运来二十四乘的毡车,无需你快马劳顿。”

    “……多谢殿下。”楚清和心中略略惊愕一瞬,倒没想到耶律引铮竟会为她如此铺张派出毡车相送。然就在她心下惊诧之际,却见耶律引铮对自己神秘一笑。

    “你在想什么呢?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快些跟我来,咱们去蹭顿好的。”耶律引铮说着便握住楚清和的手将她往身侧一带:“去晚了可就分不到好东西了,咱们可得快点。”

    “欸?”楚清和闻言一愣,然心底却无端的雀跃起来。她跟上耶律引铮的步子,好奇道:“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笑的这般开心?”

    “是好事啊。”耶律引铮唇带笑意然却没有多话,只是拉着楚清和绕过一个个彩色的毡帐。楚清和亦趋亦步的跟在他身侧,天际层云滚烈沉阳,火烧似的云霞连绵千嶂,然楚清和此时却完全无心这壮美的景致,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耶律引铮颊畔,好似自己心跳也随他发上的金铃儿起落跳荡。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已过千年,楚清和终于在耶律引铮停下脚步的一刻回过了神——

    她顺着耶律引铮手指的方向缓缓抬眸,只见丘陵之下平原上坐落着几十顶华彩的毡帐。原来在这背山的平原上,竟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族落。而这张灯结彩的族落亦是舞乐喧腾,笑言纵歌之声便是连山丘上亦清晰可闻。楚清和惊奇的看着那载歌载舞的族落,心道今日也不是什么节日……然还未等她细想,耶律引铮便拉着她往山下跑去。阵风扬起他们衣服上的铃儿,清凌脆响像是风中精灵的笑声。牧民们见到他们,纷纷俯身行礼后向着村落大喊‘大汗王驾临’之类的话。

    听得耶律引铮前来,这个不大不小族落的喧沸之声又拔高一截儿。篝火燎天而起,旁边烤架着的十几头全羊,辛辣的香味弥散在天地间,沿途的人们对楚清和报以善意的笑意,甚至还有女眷向她投掷香粉与干花。楚清和见状,本来有些郁结的心绪顿时为欢声笑语所开解,亦似恣意的放声大笑起来。她抬头,恰巧撞进身侧男人粲金的瞳中,那人满心满眼都映着她的影子,烂漫又张扬。

    他们穿过人群往篝火处走,这时楚清和才发现这里才是人最多的地方。本部族或是他族的过路人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好在人们见着耶律引铮那头银发便明了他的身份,于是纷纷自行退开让出一条道。楚清和好奇的顺着人们让出的道向里看去,却见人群的最中心,那篝火之前竟是搭起了一个祭台似的木阶。木阶之上供奉着牛羊肉和时令果蔬及珠宝刀剑之类的东西,而木阶之下,在站着一名赤膊的男人和盛妆的女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北燕的男人忽的向女人跪了下来,珍而重之的对她磕了三个头。见此情状,围观众人纷纷大声叫好。而后女人笑着半跪下去,将男人深深拥入自己怀中——然在下一刻,她忽的张口,向一头猎食的母狼一般狠狠咬在了男人的肩头,不过一瞬,男人的肩头便见了血。

    男人因疼痛不自觉的抽搐了下,但女人却强势的摁住他,像是凶兽扼住自己口中的猎物一般。可男人纵使疼的面容扭曲,却亦回拥住咬他的女人……在回拥的一瞬,女人终于松了口。她笑着捧起男人的脸,用染以鲜血的红唇,深深吻了上去。

    看至此处,楚清和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北燕民俗的婚礼。然北燕与东周民俗相差甚大,她不明其中礼节含义——为何在北燕,男人在婚礼上要在这么多人眼前向女人下跪?毕竟在东周,人们提从三从四德,只有妻子跪丈夫的,哪有丈夫跪妻子的?且为何这个女人还要咬伤她的丈夫?要在东周,伤夫可是不守妇德,乃是可被休妻的大罪。思至此处,楚清和拽了拽耶律引铮的袖子,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耶律引铮听后却是一笑,一面拿着婚礼上分食的羊腿递给楚清和一面笑道:“这是我们大燕的习俗,无论出身高低贵贱,男人娶妻是都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跪拜他的妻子。这是感恩,也是尊敬……你们东周,不也有什么‘夫妻恩爱’这词儿么?女人给了男人一个家,而我们北燕男儿皆是马背上的战士,生来就是为了征战的。男人征战在外,就是女人撑起这个家。”

    他说着一顿,眸中却漾起一线难言温柔。

    “再说,我们北地不比你们大周富庶繁华。这里苦寒,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男人这一跪,是感谢这个女人,愿意一生为他操持家务,愿赌上性命为他生儿育女。故而这一跪三叩,女人受的理所应当——”

    “至于为什么女人要咬她的丈夫……那是为了给他盖个戳儿,向别人表示他是自己的。”耶律引铮说着一笑,抬手摘下楚清和鬓侧沾上的一片干花:“这也是烙印,在我们大燕,男人身上有女人的牙印,就说明他有了家室。在我们的传说中,露曲喀格女神会格外护佑有家的男人。如果他死了,就会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女神仁慈,是不会忍心看到她的子民家破人亡的。”

    “而我们北燕男儿,哪儿有不出去征战的呢?如果他死在了他乡,那他的灵魂已经被自己的女人打上了印记。哪怕他死的再远,他的魂儿也能找到咬他的人,找到他的家。而真正大型战争时,出征之前未婚的男人都会找未婚的女人成亲。一是为了留种,而是她们会给男人们咬上牙印,让他们的魂儿找得到回家的路。”

    “原是这般么……”楚清和闻及缘由,不由心间一颤。她垂下眸,可眼间浮现的,却是那个女人含笑带血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