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若是我选择进宫,我就会拥有无双的荣宠与人们梦寐以求的权力……可我就是不愿意啊,我一个女人,要这天下做什么呢?我就是这么一个愚蠢且又不识时务的女人啊。”楚清和说着敛下眸,连带着通身的张扬与骄傲都于顷刻间偃旗息鼓。这时耶律引铮才发觉,楚清和虽然眉宇英气,可下巴与嘴唇都生的精巧婉约。一缕漆黑的鬓发娓娓垂落在她颊畔,发梢微卷透着焰光如一抹透云而来的曦光。
“又蠢又贪婪,说的就是我吧?我的心也很大,贪婪的想要独占一个人。强大的军队可以战无不胜征服天下,可即便六军围城,却也难以征服一个人的心。而我却要的是这种可望不可即,虚无缥缈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楚清和说罢便欲松开耶律引铮的手蜷去一旁:“殿下,请恕我今日多嘴了些,您就权当笑话听了罢。”
她说罢便欲起身去往山洞的另一角。可出乎意料的,这次却是耶律引铮没有松开楚清和的手。楚清和起身起了一半边被耶律引铮拉住,她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向耶律引铮,却见那双粲金如阳的瞳定定的凝视着自己:“你去哪儿?夜半天寒风急,在我身边你会暖一些。”他说着一顿,迟疑半刻终是道:“还有,你方才说的话并不可笑,我也不知哪里可笑了……难道你们东周人,会认为追求美好之物是错的吗?我到觉着,你的想法真像是我们北燕的姑娘。”
楚清和摇了摇头,心道耶律引铮可能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她正想引经据典说些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等诗句来表示自己的贪心,可正欲出言解释时却又听得耶律引铮一字一句的认真道:
“我不知你们东周人是如何看待爱情的。但在我们大燕,人们若是看上什么,就会拼尽全力的将之抢过来。若是爱上一个人,那就去追求,如果心上之人与他人相爱结婚。那婚礼当天,无论男女,只要是追求者就可提刀上门抢亲死斗……在我们的文化中,爱是与杀戮鲜血共存的,男人或者女人,为了爱情战死并不可耻。爱情能使懦夫充满力量,亦能使强者虚弱无力。可若不敢为爱而死,又凭什么说是爱他?爱情本就是带着独占欲与毁灭性的。”
楚清和闻言,只觉此言字字如惊雷贯耳,铮烈之意近乎令她心神一震。她张了张口,下意识的想要辩驳,却怎么也无力说出口——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呀,七情六欲浓重的像是最烈的酒。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不可诉诸他人的痴心怎会允许她与旁人分享心底最真挚的情谊呢?可单纯只是独占,这是爱么?若说是爱,倒不若说是偏执的欲望。
然耶律引铮却似是知晓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他深深的凝视着眼前堪称蓬头垢面的少女,目光却是那般灼热炽烈:“爱是世间一切感情的集合,这世间凡是有形之物,皆会为情所困。有些时候人们会因为爱情而选择祝福克制,也有会遵从占有的本能去抢亲……可爱情本就是毫无底线的强取豪夺不是么?在我大燕,当新郎或是新娘为了捍卫爱情决斗至死的事情不少,也有死斗输了,其中一方殉情而亡的悲剧。”
“……可这又怎么样呢?谁会容忍视之于荣耀生命之上的至爱为他人所夺?我大燕信奉一夫一妻,结为夫妻,则犹如日夜光影,互为半身。”耶律引铮一面娓娓而述,一面试探着撑起身缓缓凑近楚清和,似乎连带着呼吸都有意无意的痴缠起来:“本王也如郡主一般贪心,你我皆不过是凡人罢了……如果有朝一日,本王深爱的姑娘会另嫁他人,本王必定会去将她抢过来……如果她死了,我会跟着她一起去。”
“你知道么?露曲喀格山上的雪狼,如若结成伴侣,则是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一方身死,另一方亦不会独活。而我大燕族人,以游牧狩猎为生,却从不捕杀北归之雁。大雁是忠贞之鸟,一方若被捕杀,另一方亦会哀鸣数日,泣血而亡。”
“你……可是你是摄政大汗王,是草原未来的大君,你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楚清和彻底愣住,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一时之间她简直觉着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愚痴至极的话会从一位位高权重坐拥北疆天下的男人口中说出。耶律引铮是草原的烈阳,是神女宠爱的儿子,他合该普照每一个北燕的子民。他此言无非是愿将曜日之辉贱作萤火微光。她睁大了眼,然身子却像是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这一瞬间她只觉自己像是掉入了陷阱的猎物,猎手是云珠草原最优秀的猎人。她就是那只坑里的沙鼠,在耶律引铮的目光之下无处可逃……亦或者说,她是徒奔在旷野的旅人,昏天黑地中,有天光破云而出。她猝不及防的被那束光照亮,光中有人热切的对她展开拥抱。这一瞬她忽感热泪盈眶,好似眼前一片荒芜顿显生机。
心上人如眼前人一般徐绽笑意,唇畔春温。她在心中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回拥住他,终是缓缓蜷缩在耶律引铮身旁,火光明灭在他眼底,犹如烟花寂灭的间隙。
“……可只是为了一个人,值得么?”楚清和抱坐于地,下颌抵在膝盖上,下意识的躲闪过耶律引铮的目光。她忽的不敢再看他,因为他的眼里笑意粲然,像是那夜雁回城外星沉无垠。
“为了其他人不值得,可为了她,值得。”耶律引铮拨弄着柴火,语调中笑意隐隐:“你说过,人心比天下更为难得。既然比天下更为难得,那天下间,又何有它物能比之更为珍贵呢?”
耶律引铮说罢微微垂首,楚清和抿着唇,却是忍不住心下的悸动想侧目去瞥他。可就在此时,一颗红线系着的物什自耶律引铮领口滑出。耶律引铮也察觉到领口异样,他略略垂眸,近乎是珍而重之将那物拈在了指尖。楚清和心下好奇,正想将之将之瞧个分明,却不想耶律引铮反倒忽的低下身子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那是一颗牙齿,森白且尖锐,像一把精巧却锋锐的牙雕匕首一般。楚清和完全可以想象这可牙齿的原主人是多么强壮凶悍。
“这是我十五岁时,在露曲喀格山腹里狩猎的雪狼牙齿。”他一面说着,一面正欲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回了贴在心口的位置。然此时山洞外忽卷雪风一阵,直吹得洞中火堆飘摇一阵。几点火星飘出山洞,在冰棱上折出浅浅浮光。
楚清和见得此般情状,亦难以捺住自己的少女心性,侧身便往洞外探去,想瞧瞧明月新雪的奇景。可在她目光未及之处,耶律引铮却是诧异一瞬后旋即温柔一笑——冰棱上的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面上,好似抚平了她脸上刚结痂的细碎伤痕。那些光辉映在她明澈如烈酒一般的瞳里,好似流转出横波春山。
“我的狼牙,一生只会交付一次。”耶律引铮轻声呢喃,细语好似要飘散在风雪之中,也不知是说给楚清和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楚清和心下一动,指尖轻轻一颤,却被耶律引铮更用力的握紧。她沉默半晌,似是试探又似是玩笑:“可你成了大君,是能娶三个老婆的。难道这颗牙,你还得分成三份不成?”
“如果她不愿与他人分享我,那我便不做这个大君了。我就当个大汗王,守着她一辈子,带着她去我的领地牧马放羊养牛。春天就去神女湖;夏天就来露曲喀格山下避暑;秋天西下去西疆吃那边的果子;等到了冬天,就回雁回城,窝在帐子里懒着,哪儿也不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耶律引铮说着笑了出声,他挠了挠自己的长发,窸窣的铃声跃动痴缠在咫尺暖意之间,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天下,为了她不争也罢。”
“可是在我大周,不争就活不下去。君王若心系一人不顾苍生,那就是昏聩无能,是要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的。我们那里的话本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楚清和笑叹一声,撑着手靠在了石壁之上,耶律引铮很有眼力劲的递给她一截烤好的羊腿。楚清和接过羊腿,嚼了几口后挥着啃了一半的腿骨道:“咱们那边有句话,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气短就气短。”耶律引铮耸了耸肩,也拿了另一条腿吃了起来,满脸不以为意:“无情未必真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