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使团在雁回城逗留不过短短两日,在商定完边贸之策后便快马回了凉朔关。然即便户部使臣携商策八百里加急快马回京复命,等到东周朝廷批复准奏再由使臣传令回朔州城时,时间也已过去了近半个月。待接到朝廷圣旨,负责落实边贸场所的朔州刺史及其部下才开始忙着着手准备两国在朔州城内的定盟事宜。磋磨完繁杂诸事后,一切万事俱备只等北燕使团前来朔州城签订盟约之时,已到了麟棠二年的四月初九。
五日之前,北燕遣使臣前来东周,道定盟之日会由世子殿下亲临朔州城签订。而随世子殿下前来的,除却护送的军队之外,还有大批的兽皮、烈酒、番疆的首饰之类的商品及以完颜氏为首的北燕商团,望定盟开市同日举行。朔州刺史听得此消息,更是大喜过望,忙下令整修驿站和清划出街坊,只待北燕世子携商团驾临朔州城。
为显诚意,晨光熹微时,东周使团及朔州刺史、奉政大夫秋剑离、冠军侯穆钰、鸿胪寺使臣等人皆整装登上朔州城城墙等候——城墙之上,官员贵族们皆拢着袖子翘首以望。然心中却所思各异。
畅畅惠风携着未散的黎明前尚未消散的湿润拂向城楼。朔州刺史一派的官僚皆笑面带春风,想着这边贸商市落在了自己地盘上,用脚指头想都知其中油水可谓是捞之不尽,而若商市发展不错,促进两国交好,那朝廷的嘉赏必少不了,这天上掉馅饼,且还一次掉俩的好事要去哪里找?且听闻那北燕世子的母亲是东周人,想来会比那些只认死理的北燕人好交流不少。穆钰则与户部使臣、鸿胪寺特使谈笑风生;楚清和正命守军于城下列队以示礼仪,但心头却是雀跃,她时不时的望向北方,想着北燕商团此次会带些什么珍奇玩意儿来,毕竟她可是听耶律引铮说欲往东周销售一批玉钢寒晶刀来……
众人百态,然大多数则都是面带喜色,只唯一人凝愁于眉,目光复杂,似有些神色恍惚——此人便是如今被萧锦棠封为奉政大夫的秋剑离。他此次作为穆钰出使的副手,因其通晓北燕语言与风俗,主要负责一会儿北燕世子及其商团入城后的接引接待。可他心中却一直念着柳言萧给自己带的信儿。
信中说,当今北燕世子耶律引羽其实是自己的亲妹秋剑吟逃过灭族之灾后与北燕大君所生之子,可来信之人的落款却是一个早该过世的太皇太妃……种种疑点一直堆叠在秋剑离心头,近乎将其折磨的寝食难安。然就在他心绪纷杂之际,城楼上不知何人忽的抬手指向远方惊呼一声。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苍红色的晨曦之下,风沙飒飏而起,犹若云气酝酿而成的朦胧雾岚。这一刻城楼之上众人皆静,因为他们知晓,这并不是晨雾,而是北燕铁骑所过之时踏溅而起的尘埃。不过几次吐息之间,众人便觉足下城楼似在颤动,愈来愈近的铁蹄之声犹如滚地闷雷。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的鸿胪寺特使不禁有些腿肚子打颤,心道这不过是个北燕使团罢了,若是真正的北燕铁骑兵临城下……这令他根本不敢再想。
随着北燕使团越来越近,一直心不在焉的秋剑离亦不禁抬眼看向北方。他只见由北燕铁骑戍卫的商队之首,一辆由二十四匹烈龙驹合力才可拉动的华美的毡车碾尘逐风而来。泥金泼画的飞鹰图腾展扬于玄底旗帜之上,踏着仲春的草长莺飞,横跨了近半个云珠草原,北燕使团终于到了朔州城下。
朔州刺史及穆钰在北燕先行来使前来递交入城函后忙下城楼出城迎接,因秋剑离腿脚不便需乘轮椅,故他被侍从推下去时,耶律引羽已被侍卫们簇拥着下了毡车,此刻方至城门之外。而这位北燕的世子今日除却额上戴着象征身份的金带之外,还披拢着由十数只雪貂皮缝制的裘氅。如今已是四月天了,虽说北地早晚还有些微凉,但绝不至于拥重氅御寒的地步。
而这厚重的裘氅也更衬得本就身量不足的耶律引羽更为羸弱,巴掌大的的脸儿缺乏血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拢在脖颈上的狐皮围脖显得的他的下巴过度尖巧,朔州刺史一派的官员乍眼一瞧,还以为眼前这个北燕世子是个清秀的小姑娘——这哪里像是个北燕少年?也难怪北燕人会放着名正言顺的世子不尊,而对北燕二皇子心悦臣服。这样娇弱像是女孩的少年,也无怪乎旁人会叫他‘羔羊世子’。
朔州刺史摸了摸鼻头,心道若不是耶律引羽是从那毡车中下来,他就算见到了他的赤金额带也不会认为他就是北燕世子。这样一个男孩,他说出的话又有几斤几两?
不过这也说明,北燕人还是对两国商贸一事有所提防。毕竟边境互开商贸之事虽重,但也绝非重到要让一国世子亲自前来的地步。若是此行有诈,折的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无实权的世子罢了……朔州刺史一面心下思忖不休,一面含笑大步而上,对耶律引羽笑面相迎。
耶律引羽笑着谢过朔州刺史,他的东周话说的出乎意料的好,细听起来,倒还带着几分北地晋原口音。朔州刺史见没有交流障碍,心下的芥蒂也不禁消了几分,于是便兴致勃勃的向他介绍起同行的官员。然就在介绍到秋剑离的时候,一向遵礼谨慎的秋剑离竟不知为何愣起了神,饶是朔州刺史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
秋剑离回神之后忙向耶律引羽赔礼致歉,可谁也不知此时在他平静的表情下,那颗死寂多年的心涌起了怎样惊骇澎湃的感情——因为在秋剑离见到耶律引羽的第一眼,他全数的意志力便尽数用在了抑制自己落泪的冲动上。
因为乍眼之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十四岁的秋剑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