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的时候,母后亲自过来,坐在床边,把他的被窝掖紧,睡梦中仿佛尽是母后亲切慈爱的笑脸。
唉,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母后年纪已大,却忍辱负重,身陷樊篱,还要承受母子分离的痛苦!此刻想必盼儿归来,望眼欲穿了吧?
一顿饭的功夫,湿泥被火烤透,纷纷剥落,筱柔拿下来,剥去剩下的泥,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柔撕下一只田鸡腿,递给景昊:“你尝尝看!”
景昊闻到香味,早已忍耐不住,放进嘴里一嚼,香甜爽滑,十分可口,大赞:“嗯,真是好吃!”
柔笑眯眯地瞧着他大吃大嚼的样子,很是满足:“这也是跟我母亲学的法子。唉,也不知她老人家现下怎样了?真是想念!”
“你母亲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懂得可真多!”
“嗯,我母亲出身世家,却从无娇纵之气。用句老话来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德容言功,琴棋柔画,样样俱精。只可惜她错投了女儿身,否则以她的才华必然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不敢说惊世骇俗,却也能名垂青史!”
柔这样说着,胸中充满自豪。
“你这样一说,倒教我十分仰慕她老人家了。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拜见才是!”
说到日后,其实景昊一直怕面对“日后”这二个字眼。前途茫茫,殊难逆料,自己日后能否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完成复位大计,迄今为止还是个未知之数。毕竟自己背井离乡多年,物是人非,原来朝中心腹就不多,时过境迁,待自己忠诚、念着旧主的,眼下尚不知还有几人。
景慕之未登位前已是权倾朝野,如今又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根基渐稳。自己流亡他乡,手头并无一兵一卒,要想扳倒他无异蚍蜉撼树。
所以,心心念念的复位大计也许到头来就是一场黄粱美梦而已!
“好啊,你们背着我在这里偷吃!”兰陵的大嗓门老远就响起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景昊筱柔二人都红了脸,颇觉难为情。
“你胡说些什么?“景昊恼怒地瞪大双眼。
“难道我说错了?”兰陵嘟着嘴,一把抢过筱柔手中的田鸡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称赞:“味道不错!”
景昊怒瞪她一眼,霍地起身,拉了筱柔就走。
“唉,你们等等我!”兰陵自后追上去,便往嘴里塞食物边道,“那个臭叫花子睡得跟死人一样,还要我守着他,闷死我了。”
回到破庙,那人果然还没醒。筱柔将金边蛤蟆背上挤出的乳白色汁液涂在他脸上手上的红斑处,身上则由景昊来涂。
折腾了老半天,总算大功告成,而天已大亮。
三人又胡乱吃了些干粮,算是早饭。筱柔便道:“光有外敷的药还不成,须得配以内服解毒的好药才能彻底根治。”
景昊问是什么药,筱柔笑笑道:“断肠草!”
景昊一下子变了脸色,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柔早已料到他心中所想,道:“这种药毒性猛烈,常人服之必死无疑,然而毒药其实也是良药,只是要用得恰到好处。麻风病使得他体内毒性很深,用上这种断肠草,正好以毒攻毒,反而能将他体内的毒逼出体外!”
景昊这才恍然大悟,连称:“有理!”
“这断肠草俗名雷公藤,因为是毒药,所以一般药铺里未必有。不过即便是有,人家也不会轻易卖给我们。依我看这附近的山上应该有,咱们只好亲自上山去采了!”
“好,我陪你去!”景昊欣然道。
兰陵又嚷着要去,景昊自然是不答应的。兰陵不依不饶,软磨硬缠:“大哥,你让她留下,带我去吧!”
景昊没好气地道:“我都不认得那东西,你认得吗?”
兰陵吐吐舌头,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你乖乖守在这里,等我们回来,这次可不许乱跑了!”景昊语气里充满警告意味。
兰陵眼里含了泪,嗔道:“大哥偏心眼儿,干么总是带着她,却不理我?”
景昊斜睨她一眼,并不理会,冷冷地转身,和筱柔并肩出门。
兰陵眼睁睁地看着,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而景昊对她的冷淡态度,更是气得她咬牙跺脚。
“哎唷,你踩着我的手啦!”地上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叫,把兰陵惊得险些跳起来。
“你你你。”兰陵低头瞧去,只见那乞丐已然醒转,正龇牙咧嘴地瞪着她,一脸的惫懒神情。
那乞丐看清兰陵的脸,陡然愣住。旋即揉了揉眼睛,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月楼,是你?”
兰陵白他一眼,冷哼道:“什么月楼?无聊!”抬脚要走。
那乞丐喃喃道:“月楼,真的是你么?你,原来你没死!”从地上一跃而起,握住了兰陵的手,神情显得十分厚谊,你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慕云天沉吟了一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字字地道:“姑娘说的是,秦大哥待我恩比天高,从今往后我打算随侍其左右,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什么?”这可不是兰陵想要的结果,她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故意夸大其词也是为了抬高秦大哥在旁人眼里的地位,想不到弄巧成拙。自己一直想跟大哥单独相处,苦于没有机会,一个墨筱柔横在他们中间,已经够令她烦恼了,这要再加一个臭叫花子慕云天,那岂非让人崩溃?
“呃,不不不不!”兰陵双手乱摇,“你太客气了,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带着你诸多麻烦,你请自便吧!”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会做很多事,我可以劈柴、烧水、做饭、养马。”慕云天还要往下罗列,被兰陵急忙打断:“停,停,不必说了。总之我们救人没想过要回报,等你服了药,赶紧走吧,别来烦我们!”
“为什么?”慕云天很觉得委屈,“我想报答你们呢!”
兰陵很担心他留下来碍事,一心想把他赶走,忙不迭地推他出去:“你已经没什么大碍,该走了,快快。”
慕云天一只脚刚跨出破庙门,迎面就与景昊、筱柔他们撞了个正着。
景昊认得他就是被自己救回来的那个乞丐,不禁诧异:“你醒啦?这是要走吗?”
兰陵抢先一步迎上来笑道:“大哥,你采药回来啦?”
慕云天马上反应过来,眼前此人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急忙抱拳一礼:“多谢恩公相救!”
景昊淡淡地应了一声,兰陵眼尖,早已看见筱柔手里捧着的纸包,一把抢在手中,同时笑道:“这就是断肠草吗?我去煎药!”
景昊反手夺过,冷冷地道:“不必,嚼服即可!”
“断肠草?”慕云天略一迟疑,笑道,“这草药名很凶险呐!”
景昊脸色微沉,口气依然平淡:“你若不信我们,那也由得你!”
慕云天呵呵一笑,接过纸包打开,抓一把放在口中大嚼,点头道:“甜咪咪的,味道不错!”
一旁的筱柔微微笑道:“此乃虎狼之药,阁下如此服法,只怕不妥,一会儿。”她没有说下去,掩嘴轻笑。
慕云天眼睛一翻:“这里还轮不到你这小丫头说话!”
“小丫头?”景昊一愣,颇为不满,“你可知这小丫头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慕云天不以为然:“恩公别开玩笑,救我的乃是这位兰陵姑娘!”
景昊很生气,还待解释。慕云天面色一变,捂住肚子,“哎唷”一声:“不得了,我要去茅厕。”
柔笑出了声:“我说这是虎狼之药,你却不信。”
慕云天瞪眼道:“你还笑。”话未说完,人已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一天下来,慕云天跑茅厕不下数十趟。到后来已是腿酸脚软,面无人色。好好一个英俊小伙子,被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恩公,你这所谓虎狼之药,是想要我的命啊!”
柔竭力忍住笑:“这一来你体内的毒也排得差不多了。过得几日,你身上的红斑都会消退了。”
慕云天没好气地道:“不要你来多嘴,你懂什么?”他心里暗想:瞧你也不过是个侍婢,貌不惊人,会有什么能耐?还在这里讨好卖乖!
柔看出此人性情直爽,也不与他计较。
但慕云天对待兰陵又是另一番态度,看着她的眼神都显得很特别。或许是因为兰陵与他的故人十分相像的缘故,总之他讨厌筱柔,喜欢兰陵。
慕云天身体已无大碍,景昊他们决定继续赶路,南下京城卫都。
可是慕云天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他们,如何也甩不脱。
“我说你这臭叫花子是没地儿去了,所以才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们,想混饭吃吗?若果真如此,那你的如意算盘可打错了。我们没钱,眼下连落脚的地方都没着落,你就别做梦了。”
兰陵怒气冲冲地还要再骂,被景昊打断:“慕兄弟,兰陵说话没心没肺,你别跟她计较。不过她的话确是事实,你跟着我们没好处,弄不好还要受牵累。”
慕云天呵呵笑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放心,绝不会拖累你们。别无他意,只想尽自己绵薄之力为恩公做点儿什么,请成全我!”
景昊也是豪爽之人,见他诚心一片,也不好再推拒。
兰陵却是老大不乐意,慕云天冲着她咧嘴一笑:“我是绝不会跟你计较的,兰陵姑娘!”兰陵白他一眼,哼了一声走开了。
四人相偕赶路,慕云天总是跟前跟后地缠着兰陵,这令兰陵更加厌恶他。
不过慕云天倒是个勤快人,手脚麻利,又有眼力界儿,给景昊做跟班,跑腿儿,那是殷勤得很。可他就是瞧不起筱柔,嫌她长得不好看,不讨人喜欢,觉得她就是当下人的料。
四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那场景倒是有趣。
景昊忙着给筱柔夹菜,兰陵看在眼里很不高兴。慕云天又赶紧给她夹菜,她就更加生气,干脆一摔筷子不吃了。
景昊觉得莫名其妙,懒得理她。慕云天几口扒完了饭粒,急忙过去安慰兰陵。谁知兰陵并不领情,反而将他臭了个灰头土脸。
一路闹着别扭,也总算是临近卫都了。
“大哥,我做了这个,送给你!”兰陵笑吟吟地将一个香囊塞到景昊手里,“我自己也有一个,你看,跟你的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俏脸儿飞上二片红晕。
景昊正眼也没瞧一下便塞回她手中:“你自己留着吧,女孩子的玩意儿,我没兴趣!”
兰陵愣了,大大的双眼里盈满泪水:“大哥,我自小没了娘亲,没人疼,从不会做针线女红。这是我第一次拿针,虽然做得不好,却是我亲手用心做的。我从来没给人做过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不到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景昊不耐烦这些嘤嘤婉婉的事儿,愈接近卫都,愈令他心浮气躁。复位大计毫无头绪,前途一片渺茫,哪里还有心情谈论儿女情长?再说自己眼里心中从来就容不下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与其纠缠不休,徒增烦恼,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教她断了这个念头!
一旁的慕云天看着不忍,凑过来接过那香囊细细地审视,笑道:“秦大哥不要,我要。送给我吧!”
兰陵一把夺过去,啐道:“呸,你想么?”
慕云天讨了个没趣儿,自嘲地笑笑:“我哪里比秦大哥差了,为什么不能送给我?”
兰陵骂道:“你连秦大哥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这辈子都别想!”
慕云天语塞。
这日来到一个名唤凤凰的小镇,眼看夕阳落山,人困马乏,四人找了一家小客栈休息打尖。
慕云天脸上、手上的红斑已然褪尽,再加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俊秀异常。
兰陵看在眼里,心内嘀咕:“这小子长得倒也不赖,可是如何也不能跟我的秦大哥比!”再看看丰神俊美的景昊,心里是又爱又恼。
“大哥,你尝尝这个,味道很不错!”兰陵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在景昊碗里。
景昊眼皮子都不抬,顺手将牛肉夹给筱柔:“你多吃点!”
兰陵气鼓鼓地瞪着景昊,再瞪着筱柔,胸口一起一伏的。
景昊浑若不见,筱柔心里却不是滋味。眼前这小姑娘跟景昊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自己倒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景昊这些时日的转变,筱柔也是看在眼里的。无奈他伤她太深,她早已对他心死。一颗心已经被景旭装得满满的,怎么还能容得下他人?
景昊不喜欢刁蛮大小姐兰陵,而这个叫慕云天的显然对兰陵有意,心思细密的筱柔看得出。然而感情这种事情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虽然筱柔很不愿意看到眼前这种状况,但她实在也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或者能改变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慕云天笑嘻嘻地夹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大嚼,叫道:“嗯,味道真是不错,我多吃点!”
兰陵更加着恼,骂道:“臭叫花,你八辈子没吃过么?瞧你一副穷酸样儿!”
一向涎皮赖脸的慕云天此刻不知怎么陡然沉下脸来,淡淡地道:“在下只是觉得兰陵姑娘极像我的一位故人,我是说外表。仅此而已!”转过了头不再搭理她。
兰陵说话的确是冲了点儿,也难怪,脸皮再厚的人也挂不住,何况如慕云天这般年轻俊俏的后生。想当初他也曾是风云一时的人物,身边不乏美女环绕。只因兰陵与他心心念念的月楼长得太像,以致让他几乎以为她又死而复生了。之所以对兰陵百般迁就,其实是将她当成了月楼的影子。
兰陵讨了个没趣儿,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闷闷地丢下碗筷,自去睡了。
寂然饭毕,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四人开了二间房,二男二女各住一间。筱柔回到房里,见兰陵已然睡熟,便悄悄上床,和衣躺在她身边。
耳听得兰陵鼻声细细,筱柔暗暗叹息,此女毫无机心,倒是一块璞玉。只是自小被宠坏了,太过任性。
柔有个毛病,躺在床上总要辗转翻覆一阵才能睡着。今天也不例外,胡思乱想了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仿佛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处厮拼,你砍我杀好不热闹。刀剑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断肢残臂满天乱飞,鼻端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柔又惊又怕,挣扎着想要逃离,无奈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景昊,救我!”睡梦中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筱柔猛然惊醒过来,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意识突然清醒,筱柔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危难时刻却叫景昊的名字,自己心中想着念着的分明是景旭啊!抑或这些时日一直跟景昊在一起的缘故,随口叫到他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个理由很牵强,但筱柔觉得就应该是这样,否则岂不是愧对景旭?
然而耳畔的刀剑交鸣声竟是愈来愈大,显然并非做梦!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隔壁正是景昊和慕云天住的房间。
柔暗叫不好,赶紧起身跳下床。
岂料兰陵也醒了,睁着惺忪的睡眼问:“什么声音,这么吵?”
柔顾不得回答,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一踏出房门筱柔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院子里足有二三十号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将景昊围在垓心,刀剑齐往他身上招呼。景昊奋力拼杀,虽然骁勇,毕竟人单力薄,此刻已是险象环生。
奇怪的是,慕云天却不知去向。他这个人,亦正亦邪,让人很难揣测。
这个时候,筱柔也无暇去想他人,因为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柄大砍刀,悄无声息地欺身上前,正欲自后偷袭景昊。
“小心!”筱柔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
众人齐齐闻声回头,景昊眼疾手快,手中长剑“唰”一下直指那名偷袭的黑衣人面门,那人急忙闪避,算是解了围。
但这一来筱柔却暴露在众刺客面前,立时便有二名黑衣人持了长剑向她奔来。
景昊大惊,手中长剑舞得泼风似的,奋力冲出几名黑衣人的围攻,也向筱柔这边奔过来。
这一切其实都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筱柔还没反应过来,二柄明晃晃的利剑已经到了面前。
“小心!”这次是换做景昊大呼,同时剑尖挑向二名黑衣人后心。二名黑衣人无奈,只得回身迎敌,三人斗在一处。
旋即众多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景昊快步抢上挡在筱柔身前,拼力阻挡黑衣人的进攻。但到底敌我悬殊太大,只一刻便左右支绌。
“你快走,别管我!”筱柔果断地道。
“不,要走一起走!”景昊一边挥剑厮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要死就死在一块!”
柔倏然愣住,心底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正在轻轻悄悄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