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澈”。
第二天,一纸诏书自乾元殿颁布全国:先皇后顾氏,秉性端谨,慈孝贤贞,上尊谥为孝端敏慧皇后,遗有嫡子李澈,天资慧聪,深肖朕躬,册立为皇太子。今有上阳公主德行贵重,才识博渊,着令抚育,以期懋隆国本,承继宗社,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宜明申布,咸使知之。
自此以后,我的儿子,便成了这个国家的皇太子。
在天下人看来,他是孝端敏慧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理所当然的储君。
而我,生下这个孩子一天之后,莫名成了他的姑姑。
前来宣旨道贺的平安公公悄悄告诉我,这是顾皇后的遗愿。
顾皇后的遗愿。
孩子依然留在稼轩抚育,我却已经不再是他的母亲。
我艰难地笑了。
想起那个极喜欢孩子的女人,在病榻上微弱地喘息,柔声跟我说“谢谢”。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在她死后不久,就要拿一个“皇太子”的头衔,生生夺走我的亲生儿子。
然而我却不能怪她。
不仅仅因为,那样美丽忧伤的女子,从来都让人无法怨尤。
还因为,身为公主,既然出身皇室,理当为天下人表率。如今云英未嫁,怎么能有孩子?
现在,我的儿子――一个姓李的孩子,却有着萧别的血脉,将保皇的一派和摄政王的那一派奇妙地牵系到了一起。就这样巩固平衡了风云诡谲的政局。
清婉,清婉……
“谢谢你,筱柔!”
你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我的。一直以为,也许是感谢我让你一路走得安详。现在才终于明白,那两个字,原来竟是这样的分量。
一向简单善良的你,也会有这样筹谋的心思。
只是,在如此机巧布置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是我,我的皇帝哥哥,抑或是这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
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去怨你。
平安公公走了之后,我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一旁孩子的哭声响起。
“公主,小殿下大概是饿了。”素弦赶过来抱起孩子,动作轻柔沉稳:“素弦这就交代乳娘准备。”
“不用,我想自己试试看。”我微笑,示意她将孩子接给我。
我的澈儿。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拥有最简单的人生,澄明清澈如山间幽泉。不要像我们这一辈辗转谋划,背负爱恨,为权力耗神沉浮。
然而,他终究逃不开。
那么我能做的,只是让他在涉入迷局之前,快乐地度过现在的每一天。
快乐地,就像一个平凡人家的孩子。
有母亲的护持,事必躬亲。
素弦微微怔了片刻,随即会意过来,一面将孩子放入我怀中,一面帮忙在我背后搁了迎枕:“您千万忍着点,听乳娘说,刚开始会有点疼。”
我微微红了脸,撩起衣角,却到底还是放不开,干脆吩咐她下去。
敞了衣襟,犹豫着抱了孩子凑上去。
“嘶……”果然是疼的。
不禁咬牙,蹙眉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眼睛再睁开,榻前便多了一个高大的暗影。自然不是素弦。
匆忙掩好衣襟,警惕地向来人望过去。
是孩子的父亲。
“怎么要你自己来,”萧别微微愣了愣,语气明显不悦:“我找的那些乳母都不堪用么?”
“没有,你找的那些都很好,”我挪了挪微酸的手臂,坐直了些:“我只是想,在他身在稼轩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多为他做一些事,毕竟以后……”
说到以后,嗓子里突然干涩起来,声音随之一暗。
“你不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错愕地抬起了头。
“澈儿被立为太子,为什么我没有阻止?”
“没有,”我说了实话:“我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很排斥想起这个人,孩子的事,自然也刻意忽略了这个父亲。
“没有想过?”
“我只是想平静安稳地过好日子,不想惹那么多事。”我清淡地解释,觉得有点累。
“平静安稳地过日子?和谁?是你的驸马,还是我亲爱的大哥?又或者乾元殿那一纸诏书刚好让你们再无顾忌?”他定定看住我,冷冷发问。我不知道哪里惹怒了他,他的声音阴冷深沉,趁我不注意,一把夺过我怀中的孩子。
“你疯了?”我失声惊叫。
“上阳公主,你要看清楚,这是我们的孩子。只是,公主既怕担这个名,我萧别自然不会勉强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却是要给他最好的。李澈,既然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儿子,那么,就不妨让他――属于整个天下!”
几天之后,清婉的女儿璇玑由宫人领着来到了稼轩。
当着众人的面,璇玑郑重地跪下了。
我唬了一跳,忙伸手扶起她:“丫头,这是干什么?”
“母后曾经吩咐我说,以后,璇玑就是姑姑的孩子。”
我哑然失笑。
清婉,这算是变相地补偿我吗?只是,既夺走了我的儿子,还要我帮你照顾女儿。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该笑你傻气呢?
看了看眼前一脸认真的孩子,明明还不到十岁,几天时间里却似乎已经褪去了青涩,豁然沉稳起来。
终究心中不忍,爱怜地搂了她在怀里。
清婉,不得不承认你又算准了一次!
一晃月余过去。
澈儿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我的影子,只是眉眼之间的清朗,倒是跟那个人像了十足。
那么,就不妨让他――属于整个天下!
那日,萧别的一番话,我依然心有余悸。
父皇在世时,常常感叹,“人人都以为,皇帝富有天下。其实,皇帝拥有一切,却唯独不能拥有自己。因为――皇帝从来都是属于天下的!”
萧别的那番脱口而出的气话,看似不经意,不想却是道破了为君者的玄机。
忙紧紧抱住怀中的澈儿。
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看着他笑得开怀,哭得洒脱,时常让我久久愣怔――这些年那么多倾轧图谋,恩怨纠结,政局筹谋,唯有看着怀里的澈儿,才觉得世间依然美好,于支离中拾掇堆砌出这一处完美。
生命初始,清湛明澈,神奇而不可思议。
此刻的我,倒也顾不了今后那许多了。
正值丧期,孩子的满月宴自然无法大肆操办,只在稼轩设了家宴,请了皇室中人前来参加。
皇姐自是带了如意过来,小丫头早已过了周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扶住摇篮,口齿不清地叫着:“弟弟,弟弟……”显得特别兴奋。
“你喜欢这个弟弟吗?”皇姐握了她的小手,打趣问。
“弟弟……”如意歪着头想了想,扭头看向我:“姨,我可以……喜欢么?”小脸红扑扑的,眼神却分明急切,着实娇憨可爱。
“当然……”我忍不住笑起来。
“好吧,我喜欢……弟弟!”如意突然认真地说。
逗得一屋子的人顿时大笑起来。
大概是我们笑得太没有顾忌,吵着了澈儿,小家伙小嘴一撇,很不给面子地大哭起来。如意急得掉起了眼泪:“弟弟哭了……他不喜欢……如意!”
两个孩子拼着气,哭得一声赛过一声,直闹得稼轩里人仰马翻。
皇姐忙着哄如意,我也只得自摇篮中抱起澈儿,拥在怀里轻轻拍着。
“我来晚了,这里倒是热闹得紧。皇叔就迟到了一会儿,怎么,太子殿下闹意见了?”
是二哥的声音。我突然紧张起来。
这是自澈儿出生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抱着孩子的手不觉收紧了一些,澈儿立即不适地再次大哭起来,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我的脸一阵火辣辣地烧灼,思绪翻江倒海,混沌得厉害。
如果你不是我二哥,我一定牢牢抓住你的双手,这辈子都再也不放开。
以前一直纠结于血缘,那样的念头即便是想一下,都觉得不可饶恕。只是现在,你果然不是我的二哥了,我的怀里却多了一个孩子,你弟弟的孩子。
这辈子,叫我如何再有勇气抓住你的双手,风雨同行?
“筱柔,愣着干嘛?还不快请二皇兄进来?”见我一直愣着半天没动,皇姐终于耐不住,率先打破了寂静。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尴尬地笑了一笑:“瞧我这忙乱的,叫二哥见笑了……”一面吩咐了素弦上了香茶。
匆匆说完这几句话,忙转身佯装照应澈儿,眼神左闪右避,再不曾看他一眼。心里扑扑跳得厉害,说不清是慌还是怕。
因为是家宴,本没有外人参加,整个稼轩里里外外也没有多少人。我分明感觉到他温和的目光直落在我的脸上。
“筱柔不舒服么,怎么突然脸红红的?”皇姐柔声问。
皇姐这一问,大家忙关切地向我看来。
“哦?是吗?大概……大概是孩子太缠人了吧……”我只得支吾着敷衍,低头理了理怀中澈儿的裹毯。
“哈哈……让皇叔瞧瞧咱们的小太子,”他朗声笑着,几步走到我身边:“小东西,最近累着你姑姑了吧?”
他的笑容诚挚无伪,磊落得像是暮春时节最干净的一缕阳光。
我微微惊讶。
来不及想什么,二哥已经从我手中接过澈儿:“皇叔抱一会儿,让你姑姑歇着。”动作笨拙却不失温柔,仿佛捧着名贵又易碎的瓷器。
澈儿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引得皇姐连连赞叹:“我们这么多人刚刚逗了半天,澈儿都没笑。这叔侄俩倒是投缘得很!”转而轻拍着澈儿的裹毯,“我们的太子殿下可要快快长大,将来像你皇叔一样,做个文武双全的好儿郎!”
“二皇兄不会吝于指教吧?”皇姐笑着看向二哥。
“当然,但凡我们家筱柔有所求,我必不相负!”
我微微一怔,想起小时候,二哥对我一贯的护持,正不知该何以为报,现在,我们之间隔了一个澈儿,怎么还好要他这样的承诺?
“筱柔但愿安安稳稳地照顾好小殿下,除此,别无所求!”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起来,这样回答算是变相撇清什么了吧?
果然,二哥的脸色陡然殓去了适才的温润明朗,渐渐变得暗淡起来。
澈儿似是感觉到身边压抑的气氛,不满地撇起了小嘴。眼见着就要哭起来。
我忙从二哥手中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哄着。
“适才,是我这个皇叔鲁莽了,”二哥帮忙整理了裹毯,轻拍了我的手背:“小殿下有筱柔抚育,自是不必皇叔庸人自扰!”说我,自嘲地笑了一笑。却是很快回复了神色。
“二哥,我……”我急忙开口,想要分辩什么。
“没事……我都知道的!”没等我说完,二哥陡然打断,不自然地偏过脸去。
“这是怎么了?以前好的跟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反倒是这般见外了?”一旁坐着的皇姐,看看二哥,又看看我,抚掌失笑起来,不解感慨:“真正没见过这样的兄妹!”
那夜发生的一切,事关重大,稍一不慎,极易引起政局动荡。所以各方都下了严令。而皇姐,显然还不知道二哥和萧别的关系。
“有劳皇妹忧心了,我和筱柔之前生了些误会,不过,眼下,大概已是很清楚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二哥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不辨喜怒:“是最好的兄妹!”
我却分明看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有青筋蜿蜒其上,渐渐清晰。
撤了茶盏,正准备开宴,门外突然响起内监尖细悠长的禀报:“摄政王府送来太子殿下百日贺礼!”
我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二哥。
这一声禀报,突如其来,将我和他隔得那么远。
本来还想着该怎样解释呢,现在看来,至少暂时是用不着了。
我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连怀里澈儿的哭声,都恍若未觉。
“公主,门外的人还等着呢!”纹箫小声提醒。
我依然纹丝未动。
直到皇姐忍不住出言相劝:“筱柔,这大喜的日子,不好闹别扭的!”
“来得真及时,”我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吩咐素弦:“礼物收下,看赏!”
说完之后,再顾不得客套应酬,我推脱身体不适,踉跄着走回内室。刚进房门,便听见背后瓷器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