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地的皇子见了诏书不回京跟没经召见擅自入京后果一样严重。而天朝又素以“仁孝”治天下,打着父皇丧事的旗号下诏,我们想抗旨都找不到借口。
以前想回京回不去,现在想躲躲不掉。我那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宗谕哥哥,也有无奈的时候。
只是,我费尽了心思才从那里逃出来,现在因为一纸诏书不得不回去。好像之前所作的种种争取一下子都没了力气。
从淮南到京城这条路,两个月内走了两次。心情迥然不同。出来时,我是企盼自由的雄鹰;现在回去,活像一只飞出去扑腾了两天,又要被主人提溜进笼子的囚鸟。
经过上次遭劫的东流山茂林,素弦的脸色立即苍白了起来。
早知道还得回来,当初就不用麻烦了,为了两个月的自由,害了这个丫头一辈子。我在心里幽幽叹息。
晚上,围了火堆,坐在野外的草地上打盹。
一整夜都在做梦。梦到我的母后一身是血地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拿空洞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我。末了,转身一步步地离去。周围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我想要叫她,却似乎被人捏住了嗓子,怎么也发不出一声。
“母后!”我艰难地哭了出来。终于急醒了。
宗谕哥哥一手扶了我的后背,一手拿帕子给我擦脸,轻问:“青禾,怎么哭了?做恶梦了么?”
我站起来,怔怔地说:“我母后出事了!”出口才觉得这话好像没过脑子就蹦出来了。很奇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的。
“你多想了,你母后怎么会有事?”他安慰地握住了我的手,突然惊恐地看向我:“青禾,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轻颤起来。周围的空气似乎陡然冷了许多。无边的寒冷像海水一样漫过全身。
一路催着宗谕哥哥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京城。
老远就看见城门上挂起了簇新的白幡。在午后的阳光里,白晃晃的,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哆嗦着倒退了一步,颓然跌坐在地上。宗谕哥哥弯腰抱起我,怀抱里有贴心的温热。我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
“宗谕哥哥,我……没有母后了!”我努力了半天,开口,怔怔地流出了两行泪。他一言不发,紧了紧手臂,一路抱着我默默地回了皇宫。
到了宫里,我才知道,我的母后早在八月十五那天夜里就死在了含章殿。而萧别为了稳住局面,愣是紧闭后宫,生生地封住了消息两个多月。关于母后的死因,官方的说法是殉节。
“陆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英贤皇后,随葬帝陵”。
史书上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掩盖了一切的真相,不仅是母后死亡的真正原因,还有她和父皇生前生活的真实概况。
“以身殉节”,这样凄美的字眼,只会给人无限的绮丽遐想,认为那是一段怎样缠绵悱恻至死不渝的爱情和婚姻。谁也不会想到,两个当事人生前是一对怨侣。
我静静地跪在崇德殿的梓宫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有多假。
母后是不可能动自杀这种蠢念头的。虽然不想承认,可是我一直就知道,她对父皇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甚至带着某种莫名的恨意。一个男人死的时候她都不愿意见一面,怎么还会为他以身殉节?
何况,她还放不下太子,放不下我。一向坚强的母后,不会舍得放着孩子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而自己坦然离世的。
可是,没有任何传言说她不是死于自杀。宫里的传言,不见得就是真相,却往往会是揭露真相的线索。只是现在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完全在恍惚中度过。
晚上的时候,紫苏姑姑端了糕点进来。
她是我母后的贴身侍女,早在长安陆府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以前看见她,总是一副很和蔼的笑模样,像是天生就不会发怒,也不会难过和沮丧。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她,依稀在父皇病重的时候---她从含章殿侧门转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轻轻抚着我的后背,絮絮地让我不要怨怪自己的母后。
听说自从母后薨逝之后,她就自请调来崇德殿的梓宫守灵。
我没有起身,转过脸去看她,缓缓开口:“紫苏姑姑,我母后薨逝,是谁最先发现的?”
“是我,公主!”她简短地回答,眼角有些发红。
我看着她明显憔悴的脸,心里一酸,慢慢拿手撑住地面,放柔了声音:“我母后有没有留下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公主,请稍等!”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红木匣子。
我立刻站起身。
她把匣子递给我说:“这是皇后薨逝的时候身边落下的。”
我接过匣子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块丝帕。抖着手抽了出来。一眼见到上面的暗红血迹,心中猛然一跳。
我沉声问:“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三尺白绫,自缢!”
“自缢怎么会有血?”
她突然跪了下来,痛哭失声:“公主,紫苏姑姑求您不要再问了!”
我越过她,径直走到棺椁边吩咐纹箫:“去,给我找把斧子来!”
“公主,你要干什么?”她大惊,来不及起身,挪着膝盖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我也跪下了,像小时候那样倚在她怀里,突然就落了泪。她的怀抱还是那样温暖。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紫苏姑姑,我的父皇走了,母后也不在了,朝里的那帮人黑了心肝,骗我说,她是‘以身殉节’……我连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终于呜咽起来。
“皇后她确实是自缢!”
我转过脸疑惑地看向她。
她搂紧了我,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在那之前,手腕已经割开了……”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指间到心底,一寸寸的冰冷,像是凌迟一样蔓延上来。
先割腕,再悬梁。我的母后选了这样决绝的方式赴死。她是唯恐自己死不掉啊!
“是不是……萧别?是不是萧别……逼我母后?”我泣不成声,勉强聚了些力气,紧紧握住她的肩膀问。
“没有,不是他。”紫苏姑姑淡淡摇头,停了停,她又说,“中秋节那天,倒是有个叫袁采薇的女子来过含章殿。”
袁采薇是谁?我把目光转向了紫苏姑姑,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以捉摸。
无论我怎样追问,紫苏姑姑都不肯告诉我袁采薇是谁。她看着我的目光微露戚色,倒像是隐隐带着不忍。
难道这个袁采薇会跟我有关?可是我毫无印象。
我摇着头不去多想,缓缓松开手里的丝帕。
这块丝帕微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约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录着数行短诗---微雨怜幽意轻风恨别情满城尽新绿不及杨柳青。
我低下头,凑近烛火,细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明显是个男人的手笔。
落款是熙和三年三月,长安。只有时间地点,没有署名。
长安。熙和三年。陆家。母后。我把这几个词汇放到一起,依稀有什么事情渐渐浮上水面。
熙和三年,天朝的都城仍在长安。母后甫及笄,还是陆府里待嫁的云英少女。
我没有亲历曾经的繁华,却还是能从宫女的闲谈中拼凑出当年陆家的盛况。
长安陆家,自天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高,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陆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是当朝第一望族。
据说,当年父皇正是有了陆家的支持,才最终在一群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上了金銮殿里的宝座。
及至熙和四年,陆氏长女陆宁卿入宫为后,陆家更得倚重:文有丞相陆光烨总领内阁,武有镇国公陆遥晖独掌西北军。陆家的门人子弟,出将入相,一时遍布朝野。
长安官半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家的权势光环,赫赫声名,无不让国人仰视。
熙和十年,丞相陆光烨邹然病逝,父皇立刻提拔了左相顾长安,右相陈敖,逐步瓦解了陆家在朝中的势力。不久,陆相的独子陆遥晖,我的舅舅,因为在一次抵抗辽军的战事中打了败仗,被罢了兵权,只在朝中落了个闲职。最终,辞官归隐,携了家小离开长安,从此不知去向。
青禾出生那年,天朝的都城从长安迁到了现在的地方。而长安陆家的繁华,随着天朝都城的迁徙,就此凋敝。
听宫里人说,从那以后就很少再见到母后有笑脸。
我的母后,有着秋水般的灵动双瞳,芙蓉似的俏丽面孔,在这个三千粉黛的后宫里也是个极出色的美人。笑起来便温婉如歌,不笑的时候,清爽淡定。只是很少见到她的笑容。或者说,是难得见到她真心的笑意。有时候她也会轻笑出声,只是那种笑从不到达眼底,像是冬天里的阳光隔了层寒风透过来,冰冷得很。
只有当我乖巧听话,或是太子受了父皇夸奖时,她的微笑才会自心底流露出欣慰和温暖。自从几年前,我觉察到了这一点,就心甘情愿收起了懒散,勤勤恳恳地做她心目中的优雅公主。可惜,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晚了。如今,即使我做得再好,她也不会知道,更不会搂我在怀里感叹轻笑。
我心里一涩,两颗眼泪抑制不住,直直坠到手里的帕子上。我低头默默折好了放进匣子里,心里一阵阵好奇,不知道写这首送别诗的人会是谁。
夜里,有人推门进来,是萧别。
我不顾紫苏姑姑担心的神色让她先下去。因为我想弄清楚那个袁采薇是谁,跟我的母后有什么过节。或许,在感情上我们之间已经谈不上谁欠谁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欠我一个解释。仇人之间让彼此死而瞑目的解释。
我们现在大概只剩下仇人这层关系了。仇恨到,最后一次见面,他明明知道我的母后已经死了,却偏偏不告诉我,不让我见最后一面。我苦笑。
紫苏姑姑一走,偌大的梓宫里就剩了我和萧别。
“当着我父皇母后的灵柩,有些事情,希望你能说清楚!”我冷冷开口。
“好。”他深深看我,神色莫辨,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袁采薇是谁?”
“前西北将军袁野的女儿。”
“前西北将军袁野?”我低头沉吟起来。
袁野这个人我认识,以前是靖王萧立的副将。可是,萧立出事的时候,没有连累九族,也没有罪及下属。他反而被提拔为威武将军,统领西北军。我的母后和袁家并没有过节。
“我死去的嫂嫂,是采薇的堂姐。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极深……”半天,他又补充说。
我恍然地笑起来。
果然,仇恨如野草,更行更远且生。
在熙和二十六年的尾巴上,大行皇帝和皇后终于得以入土为安。我的母后,至死也没有回得了心心念念的故里。
他们这一对怨侣,生前不曾相濡以沫,苦苦纠缠了一辈子,死后还是要共用一个陵寝。只是希望,天堂里,他们能够幡然醒悟,不要再漠视彼此,不要再相互怨恨。
地宫的石门在我的身后缓缓阖上,沉闷的声音徐徐传来,像是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在那个时代,我们李家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
如今,我的大哥仍然贵为太子之尊,二哥仍然保留着淮南王的封号,皇姐和我仍然是隆安公主和上阳公主。可是我知道,此刻的我们只是空顶了高贵的头衔,手里的权力只怕比最轻盈的绢纱还不如。
灾难还不止这些。
从帝陵回来的那天夜里,太子妃清婉的侍女慌张地跑到稼轩,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抽泣:“公主,求您……去看看太子妃……再晚,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这才知道清婉有了身孕。
赶到东宫的时候,殷红的血已经染红了小半边床榻。清婉苍白着脸静静躺着,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