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开口:“我不会再去记这个人了。”
“傻丫头,没有忘,又何须记?”他一向清朗的声音里有一丝幽幽的叹息。
忘记。
没有忘,又何须记?
我亲爱的哥哥,为什么总是这样聪明?我们进了城,并没有立即回府。宗谕哥哥兴致勃勃地领着我看他封地的首府,直在街上
逛到傍晚才回去。
刚进府门,管家就赶上前叫住了我们:“殿下请留步!”
“这是太守大人刚刚差人送来的请帖,说是京城里左相的公子来了宣城,请主子们过府一叙。”他一面弯腰说着,一面将手里的帖子高高举过了头顶。
“你先下去安排车辆,我们换过衣服随后出发。”宗谕哥哥一面拉了我的手向前走,一面回头吩咐管家。
到了城东的郑府,不见太守本人迎出来,守门的仆人也不通报,直接领了我们进去。看来,宗谕哥哥是这里的常客了。
进了府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是前厅。
远远地就看见,身着蟒袍的中年官员跟一位年轻的公子对坐着谈笑风生。
“家父身体一向康健,有劳大人记挂……”那个年轻人笑声朗朗,听起来挺耳熟。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郑太守和那个公子一起起身迎了出来。
“端砚!”看清那个人的脸,我一下子惊呼出声。
宗谕哥哥立刻一副见鬼的表情,说:“你认识他?”
我怕他知道那些事会难过,只好含糊地回答:“这个……说来话长。”
“宗谕兄,别来无恙啊!”端砚好像也看出来我有顾虑,连忙打岔。
原来大家都是熟人。
可是,为什么以前我一直不认识他?
良久,似乎是想起了宗谕哥哥那个奇怪的表情,端砚略带气恼地开口:“听宗谕刚才的意思,青禾就不能认识我么?”
宗谕哥哥笑了,说:“就凭左相公子的大名,整个京城,谁还会希望自己的妹妹认识端砚?”一直以为,端砚的孟浪之名只是在青楼里流传,没想到却是名满京城。我还真是佩服他的本事了。
“既然是左相公子,怎么我从来没在太学里见过他?”我终于憋不住心里的困惑,诚实地问了出来。
太学里专收三品以上的官僚子弟,他的父亲位居当朝左相之尊,他怎么会没有资格进?
宗谕哥哥笑得更是大声:“这个人性好美酒佳人,太学里的清规戒律他怎么守得住?”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没有资格,是他自己一直翘课。
郑太守见我们停下了寒暄,这才走过来领了我们去后花园的凉亭。
没有山珍海味地大摆筵席,也没有叫歌舞助兴,只是简简单单地在凉亭里摆上几个小菜就着秋风对月浅酌。很少有官员这样招待自己的上司。这个郑太守倒是个风雅之人。
一壶酒渐渐见了底。
很快,一个黄衣的少女,双手捧了酒壶,徐徐走过来。晚风吹得她一身的纱裙翻飞摇曳,衬着清幽的月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风情。
“这是小女昭华,”郑太守赶忙拉着她对我和端砚介绍,转身又看向他女儿:“昭华,快见过左相公子和上阳公主。”上阳是我的封号,只是此刻被他拿来和左相相提并论,倒是别样的怪异。
“叫我青禾就好!”
“叫我端砚就好!”
我没想到端砚也会同时开口,尴尬地冲他笑笑。
那个叫昭华的女子也不腼腆,大大方方地站过来请了安。我微一抬手让她起身,低头细看这女孩子,虽算不上绝代佳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更难得娥眉淡扫,清新出尘,倒是当得起“昭华”的美名。
郑太守示意昭华给我们倒酒。
宗谕哥哥伸手一挡,说:“郑大人客气了,只是宗谕今晚还有事要办,恐不能尽兴,还请大人见谅!”
我没听说他今晚有什么要事,疑惑地看向他。
端砚也好奇的开口:“这么晚,宗谕兄还有公事?”
“不是公事,是私人恩怨!”宗谕哥哥冷冷地说,一扫刚才的温和神色。
我想到他白天说的,“素弦的事,交给哥哥来处理”,心里大概明白他说的私人恩怨是什么了。
他让我不要去仇恨,不要被仇恨蒙住清亮的眼睛,并不代表,他就会忍下我的侍女所受的凌辱,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帮我担下这些,只是想牢牢地把我护在他的身后,希望我依然做那个单纯无忧的小公主。他哪里舍得让我忍气吞声地受委屈!
“需要下官出力么?”郑太守关切地问。
“区区几个蟊贼,何必劳师动众!”
“多带几个人不好?”我见识过他的武艺,知道宗谕哥哥的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想到那几个人凶狠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惴惴。
一边的端砚见我不放心,站起来,说:“今天左右无事,不如我陪着宗谕兄走这一趟!”
你行么?我狐疑地看向他。
他立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忿忿地瞪我一眼:“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宗谕哥哥分毫!”‘宗谕哥哥’那四个字怪模怪样地学了我的语气。
宗谕哥哥也不想我太担心,略一思索,终究妥协了,朝着端砚深深一揖,说:“如此,有劳端砚了!”
郑昭华不明白他们要去做什么,却还是一脸担心地说:“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要千万小心!”
不久,端砚和宗谕哥哥动身离开,郑太守差了人送我回王府。
回到府里,一个晚上都在担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素弦走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说:“公主,怎么了?”
我任她握着,久久没有抽出来,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复灵动,却还是盛了满满的关心。我终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半夜的时候,隔壁的院子里一阵扰攘。
我一骨碌滑下榻,批了衣服就出去。素弦紧紧跟在我身后。
推开房门我就震住了。只见他们两个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素色的长衫染着大片的暗红,映着烛火,格外触目惊心。
“你们受了伤!”我扑上去,一手一个掀开他们外袍,慌了神地在他们周身寻找伤处。
端砚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笑,“再摸下去,整个京城,谁还会希望自己认识宗谕的妹妹?”真是小肚鸡肠,这会儿都不忘打击宗谕哥哥。
我没心思跟他斗嘴,什么也顾不得,惶急脱口:“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
他们一个都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看到他们外袍湿透,底下的单衣也半湿了,染上斑斑血迹,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两件衣摆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宗谕哥哥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想说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那帮蟊贼的血。”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外袍。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道是哭是笑,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可是端砚受伤了!”良久,他又凉凉开口。
我一下子跳起来。急忙向端砚看过去。
端砚盯着我的眼睛,面色不虞地嗤笑:“现在才来紧张我,迟了!”说完,也不理我,冷冷翻过身去。
一旁的素弦蓦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缓缓开口:“素弦多谢殿下和端砚公子!”她竟然都知道了。
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立在原地。
请的大夫很快到了。端砚借口要换衣服,抬手赶我们走人。我和宗谕哥哥各自回房,素弦却执意要留在外间,说是担心端砚半夜没人照顾。
我也不太放心他的伤势,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宗谕哥哥感叹出声:“这个端砚倒是看不出,一身武艺,着实了得!”
能让宗谕哥哥都赞好的武艺?我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因为我的这个哥哥从不曾轻易夸奖人。
“那他怎么还会受伤?”我又疑惑地问。
“他替我挡了一刀!”宗谕哥哥微微叹了口气,才说。
我由衷感慨,“没想到端砚这个商人,倒是没被铜臭熏坏了义气!”
宗谕哥哥听完,怔怔看着我,大笑出声:“商人?”
“他确实是个商人,整个天朝最有钱的商人!”停了笑,他又认真地补充。
我没吱声,默默转身回房。不是对宗谕哥哥的话不惊讶,只是这一天给我的震惊太多,有些麻木了。
几天后,端砚伤势渐好。我们一起去了黄山。
到达山脚下,已是黄昏。只好休息在一家客栈里。
草草地吃了点东西,走出客栈,夕阳正敛去最后的一丝光彩,天边红艳艳的一片,群峰沉静肃立。
“黄山集九州各大名山的美景于一身,尤其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四绝’着称。”宗谕哥哥仰面看着对面的群山,眼里闪着奕奕的神采。
我知道啊,从小就知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着名地理学家徐霞客先生对黄山的美誉。
黄山,过去就是芜湖,然后不远就是南京。那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啊!
身边一位游客接口:“‘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这四绝公子概括得甚是精妙!”
我们一起转身回望。
来人举止沉着,眉目清朗分明,神情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气,简单的一身黑衣并不妨碍他在身后的众人中鹤立鸡群。
这又是哪位权贵公子么?我回头看向端砚和宗谕哥哥,他们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竟然也不认识。
那个人也不等我们问,微一抱拳,“在下复姓山下,名又风,不知能否有幸结识各位高才?”
根据我两世为人的经验,主动搭讪的人通常不是骗子就是登徒子。
我冷漠地开口:“相逢何必曾相识,擦肩而过就好,深交就不必了!”转身拉了端砚和宗谕哥哥就走。
天不亮就起来爬山。
黄山我来过很多次,可是以前从没有见识过它如此清峻天然的样子。
等到登上山顶,看脚下浮云蒸腾,漫漫似海,陡然对天地造化心生敬畏。不由得深深感叹,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我站在最高峰极目远眺。
宗谕哥哥从身后抱住我的腰,轻声问:“在看什么?”
我向前挪了挪,稍微离开他一点,低叹:“真是江山如画!”
端砚朗笑喟叹:“千峰竞秀,真正无峰不石,无石不松,无松不奇。如此黄山,偏偏在淮南封地。宗谕兄好福气啊!”
宗谕哥哥从群山上收回视线,摇头沉吟:“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他定定俯视山下,又说:“脚下的这片土地,始终默默无言,雷霆暴雨不怒,风和日丽不骄。所以这么多年,不管如何改朝换代他都不会变,变的只是上面自以为主宰的匆匆过客。这就是江山!”
我微微侧着脸去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很自然的澄澈和明亮。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够如此漠视庙堂上高高在上的那把龙椅。真正阅尽名山大川的人,怎么会甘心困在京城那一份狭小的天地里疲惫了身心?别人要的是江山,要的是权势,他钟爱的却是这份游历欣赏的自由。
“端砚受教了!”端砚深深作了一揖,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再回到宣城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
没进府门,管家就疾步迎了上来,拦住我们,说:“禀殿下,宫中来人求见。”
宗谕哥哥立时翻身下马。我也呆住了,如果不是出了大事,管家万万不会如此唐突。
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我想不明白京城里怎么会突然来人。
宗谕哥哥犹豫了一下,一手拉了我进前厅。
来人一副宫中内侍的打扮,极恭敬地对我们行礼,然后开始宣读诏书。诏书以太子哥哥监国的名义颁发,大意是让宗谕哥哥带着我回京一起参加父皇的葬礼。
这样光明正大地让人来宣宗谕哥哥回去,萧别大概已经巩固了在朝里的势力。只是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知道了我在淮南。倒让人小看了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