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长安考生来说, 春闱贡试还早, 考试前还能有不少应酬。今年贡试出了个新规则, 卷子要糊名誊录, 也就是说阅卷考官看文章时不晓得你是谁, 只凭文章高低定等次。按照往年的惯例, 科举取士考虑的东西比较多, 出身,名气, 才华都在考虑之列。若是过往文章之中有格外出彩的, 考官平定等次时会酌情加分今年也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 愣是变成了糊名誊录,想趁着春闱前参加诗会写点诗、想给考官送点文章留个印象的人全消停了。那些个赶在年前来到长安的考生们通通傻眼,最后只能把诗会变成单纯的诗会, 拜会变成单纯的拜会, 歇了走捷径的心思。如此一来,这一年的长安倒是风平浪静得很, 年关一近, 街头巷尾都是年味。李元婴想到自己可能马上要去封地, 又起了个念头, 想带他娘柳宝林出宫走走, 看看她待了十多年的长安。柳宝林被送入宫时还小,路上规规矩矩什么都不敢做, 自是没机会见识京城繁荣;后来她就一直在宫里,再没机会出去。他们很快要离开长安了, 李元婴想带柳宝林出去看看李元婴知道要是和柳宝林商量,柳宝林肯定不会说想去,因为柳宝林一向尽量让自己活得像不存在一样,免得被人注意到。他直接去磨李二陛下,说想带柳宝林去寺里上个香。李二陛下琢磨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李元婴兴致勃勃地规划好路线才去和柳宝林说。柳宝林知道李元婴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也已经得了李二陛下许可,只能由着李元婴高高兴兴地拉着她出宫。当然,女眷出门的幕篱之类的她都叫人仔细备好,不能叫人抓到错处。年前的长安城热闹非凡,不仅天街上人潮如织,坊市间更是热闹非凡。李元婴怂恿柳宝林下车走走,柳宝林拗不过他,戴着幕篱下了车。踩到青石街面的一刹那,柳宝林感觉自己仿佛重回了人间。上一次走在街上,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母子俩在相对没那么热闹的街道上走了一段路,李元婴对柳宝林说“等我们去了封地,娘你想什么时候上街去,就什么时候上街去。”柳宝林道“外头有什么好,我还是喜欢多给你做点好吃的。”李元婴带着柳宝林在街上溜达,不一会便转到魏征家门前,一点都不见外地去把魏姝拉了出来陪柳宝林去上香。魏姝不知道听李元婴说柳宝林来了,心里有些紧张,李元婴给她鼓劲“不怕,都说丑媳也要见公婆,何况你又不丑”魏姝本来正忐忑着,听李元婴这么一劝,全变成了气。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有他这么安慰人的吗魏姝被李元婴牵着走出门外,又被李元婴送上柳宝林坐的马车。柳宝林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说李元婴不懂事,这么突兀登门着实唐突,太不应该了。柳宝林一如既往地和气,魏姝那点小忐忑也没了,大大方方地和柳宝林说起话来。到寺门前时她们还聊得正高兴,李元婴就在外头嚷嚷“到了到了”来寺里上香的不乏权贵妻眷,佛门清净地没那么多避忌,柳宝林便也没再戴幕篱,只牵着魏姝的手入内上香。李元婴看柳宝林牵着魏姝,两边都没自己的份,哼哼两声,勉为其难地担当起男子汉的责任送她们去只许女眷进出的佛堂上香祈福。柳宝林赶他自己玩去。李元婴对这种过河拆桥的行径很是不齿,却也没脸再死皮赖脸说自己还是小孩,只能一个人在寺里溜达来溜达去,最终去前头听和尚讲故事。和尚们留住信众的法子一套接一套,喜欢清静的就往僻静的佛堂禅院里引,喜欢热闹的则留他们在前头听些佛理故事,一般称之为“俗讲”。今天寺里讲的是目连救母,目连的母亲坠入地狱,目连历尽千辛万苦前去相救。群众爱听的当然是地狱有多可怕,目连救母过程有多惊险曲折,这寺里的俗讲僧很有一套,不仅讲得高潮迭起,时不时还配上点木鱼声或者其他动静,让香客们听得十分投入。李元婴也听得津津有味,琢磨着要不要添点香油钱,却听有人过来见礼“殿下。”李元婴转头看去,来的正是苏七娘和称心。这两个人目前都投身于音乐事业,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须专心琢磨新歌舞就好。李元婴奇道“你们也来上香吗”苏七娘道“不是,我们听人说这里的俗讲讲得最好,特地来听听,没想到殿下今天也来了。”李元婴一听,明白了,他们是来偷师的。不管是歌舞还是俗讲,能吸引人肯定有长处,要是能把它们的长处学来肯定很棒。李元婴对他们的好学予以肯定“那你们好好学。”称心给李元婴提了个想法“寺里可以讲俗讲,丰泰楼也可以不止有歌舞。”李元婴叫他们给诗文谱曲,这个他们已经在做了,但是听了几天俗讲,他和苏七娘都隐约有了新主意,想学在丰泰楼里这个讲法。称心说道,“我们想试着讲讲殿下的韩子寓言,回头再寻些新故事接着讲。”酒楼里当然不能讲佛门故事,所以他们准备先从李元婴写的那些故事讲起,也算是向百姓宣讲点书中道理。李元婴很赞同他们的奇思妙想“你们想试就试,要是缺故事了,我让人给你们说几个。”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元婴把音乐班子交给称心两人,自是会放手让他们去做。苏七娘两人欢喜地谢过李元婴,见李元婴对这边的俗讲已没了兴趣,苏七娘提议“听说后山有士子在开文会,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李元婴琢磨着柳宝林她们不知还要拜多久、聊多久,闻言便领着苏七娘两人往后山走去。后山果然有士子在开文会,瞧着人还不少。李元婴一向喜欢热闹,顿时加快了脚步。不想他刚走近便听有人在抱怨“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今年进士科还得糊名誊录,我等苦练书法多年岂不没了用处那些个疲懒的倒是占了好处。”这是在抱怨今年新出的糊名誊录制度了。李元婴摆摆手让苏七娘两人停下,站在原处准备偷听几句。结果这个话题一起,大伙都是埋怨的多,有的是觉得自己的好书法被埋没了,有的是觉得自己兴许能在春闱前打出点名气来,有的是觉得自己被当小人提防了。总之,没一个人觉得好。李元婴听了,决定不去和这些人玩了,免得这些人找自己算账。这个主意是武媚给出的,他觉得挺可行,又找系统完善了一下整个糊名誊录的操作流程,整理出来交给孔颖达。这法子不仅仅是针对作弊,还是针对结党。现在还好,进士科其实不大显眼,朝廷更多的是选拔专业人才,比如搞经义的、搞算学的、搞律学的等等,进士科选的人挺少。可惜系统告诉李元婴,到后来进士科会成主流,连世家子弟都想得个进士镀镀金。他皇兄想用科举来压制世家大族的设想也没戏了,科举成了朝中文臣结党的新途径,同科的称“同年”,考官被称为“座师”,有这么一重关系他们就有了天然的同盟关系由于进士科不糊名,考官可以参考士子们过往的文章才评等次,所以进士科投卷成风,大家争相往主考和其他达官贵人府里投自己精心制作的行卷,以求得贵人青眼。世家大族培养自家子侄之余,也可以靠科举拉拢人才,原本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途径,渐渐地倒变成“座师”选拔人才的途径了。李元婴了解了这些,便把糊名誊录的法子递给了孔颖达,还提了个“天子门生”的说法,表示可以让李二陛下当个挂名主考。既然座师这么好,凭什么让别人来当,自然是让他皇兄来当最好孔颖达当时看完了,对李元婴的想法部分赞同,对天子门生一说颇有微词,觉得李元婴有见缝插针给皇家贴金之嫌。不过整体来说,孔颖达觉得这个方法是可行的,想了想还是没打回去让李元婴删改,直接呈给了李二陛下。李二陛下这人有点自恋,虽是马上得的天下,却觉得自己也是饱读群书、极有文化的,自然对“天子门生”这个词一见钟情。这主意不错,天底下有才华的读书人都该是他的学生李二陛下当场就叫人改了今年进士科的章程,其他科是选拔专业人才的,依然照旧其实李二陛下觉得,要是其他科的举子们强烈要求要当天子门生,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好在看到孔颖达脸色奇黑,一脸“我很想喷你”“你再说我就要喷你了”的表情,李二陛下聪明地吞回了将要出口的话,勉强只改进士一科。李元婴见这些士子都不喜欢糊名誊录的主意,不想和他们玩耍了,又带着苏七娘她们离开。这时才有人注意到李元婴来了又去,给旁人提了个醒,士子们见李元婴带着人走远了,免不了讨论起来有人说“那莫不是滕王”有人说“看身边那女子,是苏七娘吧”有人则说“来了又走,难道是瞧不上我们”起了话头,知道些传言的人便给与会者科普了一番,什么滕王巧得美才人,什么滕王金屋藏娇娥,什么滕王下乡逢寡妇,还有新出炉的滕王情牵俏王女,总之,别看滕王年纪小,人流连花丛潇洒着呢听人说,他今年也要参加进士科考试,说是考上进士才能叫风流才子有人提出疑问“不是说,滕王与魏太师孙女定了亲吗”搬运传言的人理所当然地说道“就是这样才了得啊”语气听着还挺羡慕的。可不是嘛,要娶以清正方直闻名的魏太师家孙女,还敢到处拈花惹草。偏偏魏太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压根没听说一样,真了不得啊李元婴不晓得自己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他想着溜达够了,便让苏七娘她们忙自己的去,自己跑佛堂那边接柳宝林和魏姝。出寺路上,李元婴愤愤不平地和魏姝说起那些士子的话,不满地批评“他们真没远见”魏姝点头夸道“又不是谁都像你这么聪明。”李元婴被夸得美滋滋,尾巴立刻翘得老高,与魏姝说起许多不糊名誊录的坏处来,都是他先前从系统那听来的,现学现卖起来一点都不害臊。柳宝林听着李元婴和魏姝凑一起聊得高兴,心里也欢喜。她这儿子脾气就是这样,得顺着毛捋,哄他高兴了什么都好说,准儿媳拿得准这一点,两人往后相处起来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出宫一趟,柳宝林的生活没什么改变,心里却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盼。儿子孝顺,还越来越懂事;儿媳性子好,和她又处得来,她还有什么好愁的只等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便好唯一可担心的,大概是怕李二陛下还是不想放李元婴就藩。幸好看李元婴最近这高兴劲,李二陛下那边似乎已经松动了过了年,李元婴又长了一岁,和城阳一样满十四了。李二陛下叫人着手操办城阳的婚事。杜荷最近办差挺用心,年纪又不小了,过年时李二陛下登上凌烟阁,想起杜如晦,万分想念,便想起这桩往后拖了一两年的婚事,当即叫李淳风挑个好日子,把婚期定在春闱后最相近的吉日。李元婴一想到自己的侄女马上要出嫁,心里很不舍得,嫁到别人家,他就不能时时看顾着了。幸运的是杜荷家中关系简单,又没继承国公爵位,城阳出嫁后会和驸马自己开府,倒是不用受什么气。李元婴听李二陛下把婚期给定下了,时不时跑去找杜荷聊人生聊理想。比起以前只能拉着李治试探杜荷和房俊,李元婴现在光明正大得很,匀了好些赚钱的营生拉杜荷入伙,要带杜荷一块赚钱。杜荷很懂地投桃报李,回去后把伺候的丫鬟都打发了,身边收拾得干干净净,坚决不留半点烦心事让城阳劳心劳力。不是杜荷贪李元婴匀出来的好处,是杜荷旁观了房俊的一系列遭遇,又看李承乾和李元婴叔侄俩亲近得很,皇孙更是见面就黏李元婴,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李元婴虽还是觉得杜荷没什么出众才华,但也勉强认可他算是个合格的准驸马。这边城阳婚期刚定,李治那边又来了个好消息,他过年没回来时因为王妃身怀六甲。开春他王妃就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不,李治派人快马回来送信,向李二陛下报喜,顺便求李二陛下给他家大胖小子赐名。李元婴没想到李治这么有效率,得了消息有点酸溜溜地跑去和李二陛下说“雉奴这么快就有孩子了,皇兄你又当祖父了”李二陛下听他语气泛酸,悠悠道“是啊,我又当祖父了,有的人连爹都没当。”李元婴气鼓鼓地说“我年纪小,当然没当爹”而且孙师和系统都和他说,太早生孩子不好的,对女孩子尤其不好,他才舍不得姝妹妹那么早生孩子他说出自己找过来的主要目的,“等春闱考完了,你让我去太原看看侄孙吧”李二陛下睨他一眼,答应了。李元婴高兴地跑了,收拾好欢快的心情和小伙伴们完成最后的备考冲刺。转眼到了贡院开考的日子,这天一早李元婴几人就带着自备的考试用具来到礼部贡院前准备入场。他们一行人虽然也都穿着国子监统一发放的衣裳,全场仅有的三个女考生还是让他们一下子被人认了出来,不少人频频往他们看过来。李元婴从小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魏姝几人也从容自若,其他人看了几回,见李元婴一行人都一脸泰然,便也觉得没甚意思,甚至自觉失礼,都不再多看。倒是有个别反格外愤世嫉俗的,愤愤不平地嘟囔“什么人都能来考了,有权有势真是了不起”有些离得远的声音小,李元婴没听着,前边有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举子像是生怕他听不见一样嚷嚷。李元婴哪是忍气吞声的人啊,只是看上几眼还好说,谁敢当着他的面说闲话,他就不干了,冲上去和对方对质“你再说一次”那中年举子也是个横性子,还真重说了一遍,还表示女子进考场简直污了圣贤地,女子就该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别出来抛头露脸、招摇过市。女子即便有学问,那也不是用在科考上的,尽心抚育儿女便是李元婴哼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没考出头,肯定是自己没什么才能,怕以后各家小娘子都来考,更没你考中的份”中年举子被李元婴扎了心,恼得怒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哪有女子参加举试的道理”李元婴早和马博士辨过许多回,一点都不怕他耍横,毫不犹豫地堵回去“照你这么说,早些时候还没举试呢,那当初开举试时是不是得说自古以来都没举试的,哪有考个试就能当官的道理。干脆别开举试好了,就和自古以来一样选官”礼部的人听到动静,一看,李元婴和人吵起来了,硬着头皮过来喝道“贡院之前安敢喧哗”中年举子闭了嘴。李元婴虽有点不甘心,但还是让魏姝她们劝了回去。那些人再有意见,她们还不是顺顺当当地通过了国子监的考试得了春闱资格她们既是堂堂正正考过来的,自是不怕别人说。士子们陆陆续续过了院门,进入贡院待考。比起早些年,今年贡院这边把考场修得更像样了,每个人都被单独分隔开,无从与别人相通,只能各考各的。李元婴对号入座,坐进自己的位置上静候考试开始。贡院这边风平浪静,李二陛下那边也得知了贡院前的争执。城阳、武媚、魏姝这三个女考生都是李元婴带进国子监的,但是要说她们是靠身份进去的又不对,她们的学问和文章都是稳打稳扎学来的,每次考试的成绩也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没半点弄虚作假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宝贝女儿。李二陛下和李元婴一个想法,她们都是靠自己得来的资格,凭什么不让她们考这个中年举子没见地,没眼光,没胸襟李二陛下既然当了挂名主考,与魏征等人商量完政务自是不会闲坐着,他准备去贡院巡考,提前看看今年的青年俊杰们,瞧瞧哪些最有可能当他的天子门生。若是见着了李元婴这糟心弟弟,自然也顺便看看。李二陛下打定主意后一点都没有犹豫,领着魏征等人低调地往贡院而去。许是因为今年进士科出了不少新规,尤其是那“天子门生”一条,激得不少人满心振奋,一个两个拿到考题后都奋笔疾书,答题答得入神,压根没注意到李二陛下的到来。李二陛下也不是来摆威风的,一处一处寻过去,对今年这些举子们的精神面貌非常满意。直至巡了好一会儿,李二陛下才看到同样在认真答题的李元婴。李元婴也没注意到李二陛下的到来,他写得老认真了,草稿打得龙飞凤舞,自我感觉思路从来没这么顺畅过。他写得入了神,当然没心思关注别的,直至李二陛下在魏征提醒下继续往前巡考他都没发现他皇兄来过。长孙无忌见李二陛下绷着一张脸,出了贡院便笑道“滕王殿下写得那般用心,看来会有个好名次。”长孙无忌这么一夸让李二陛下很是受用,刚才被糟心弟弟无视的郁闷全没了。当然,他面上还是谦虚又客观地评价“这小子才认真了这么几年,哪能和别人十年寒窗苦读的比”房玄龄接着夸“滕王殿下聪慧过人,好好学了几年自然比很多人强。”李二陛下龙心大悦,哈哈一笑,心情大好地领着他们回宫去。魏征一路上都没吭声,他觉得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真不要脸,他要把孙女嫁李元婴都没夸李元婴半句,他们倒夸出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