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来算去的事,在何诜诜看来都太复杂。她不擅长,也不关心。她有个心有七窍的妹妹,曾经塔里最艰难的日子,长老都不敢擅自找她们的晦气。虽然人前总爱一副不阴不阳别人家孩子的模样,但小时候的被窝里,江浅浅没少暗戳戳两眼发光的谈如何使长老们“幸福”的大计,后来渐渐长大,渐渐成熟的同时大概也就渐渐沉默。何诜诜一双眼紧盯着烛阴:“浅浅在想什么?”她到钟斯羽身边是公事公办,可江浅浅为什么离开塔?离开冰海那日夜谈里,江浅浅坦言希望制定自己的规则,她的上位期里容不下渣滓,所以希望一切阻碍都被清除。何诜诜什么都没说。后来无声无息,一切深藏平静的无尽海水般,她们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些披着人皮干瘦骷髅消失。这也应当是死刹的结局。可一步一步的,事情反而朝越发意料不到的地方发展。同光和嘉世对付死刹,是她们父亲使用过的做法,死刹的行为难忍却不出格,存在如鸡肋,除之脏手,存之比跗骨之蛆更恶。以人治人,是不暴露身份也没有违反塔的原则的巧计。这也和江浅浅计划中的前期行动吻合,不管是巧合意外或是刻意安排,同光和嘉世都对死刹的行为表示了难以容忍,暗中达成了结盟。接下来推波助澜,她们只需明里暗里提供帮助即可。同光和嘉世胜利,也是她们的胜利;同光与嘉世失败,对她们而言无非是要再等下一个时机。何诜诜还没能确定江浅浅是不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谁知峰回路转,使局面一下大不相同的……竟然是死刹本身?换入塔者的塔便罢了,换塔兽的塔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更别说那些有背天伦的将塔兽融合人体的实验?试图破坏暗塔的封印,冒出这种想法的瞬间不就应该被抹杀么?更不要说那个广遥,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真是打盹了上门送枕头,条条件件,哪一桩不够说服塔?何诜诜蹙眉回忆之前:“浅浅明明知道了,围杀钟斯羽的那个就是广遥。”塔外是海里捞针,副本内不就是瓮中捉鳖,大好的机会,为什么错过?烛阴闻言摇头:“如果那个广遥真的是……的儿子,他会很不好对付。”何诜诜显然没有买账:“你不行,我不行。”“并不意味塔主不行。”塔主是什么?塔主是塔的意识的化身代表。江浅浅的确身体不好,但当她以塔主的身份和塔融合时,她就是副本内的最高意志,足以执行抹杀一切的力量。烛阴目光闪了一下。没说话,却明显知道更多实情。何诜诜向前逼近了半步,没开口,平静目光里却逼问含义十足,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前,她决意不会离开。“行、行吧。”烛阴摆摆手,感觉霸气掉的渣沫都不剩。但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是个艰难的打工小弟?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老板家的。“这本是个秘密,但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了。”烛阴:“浅浅小姐不是不想,而是她做不到。”“做不到的原因,是因为……”“她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塔主。”融塔为一,代行规则的力量,是塔主的最高权限。何诜诜好看的眉直接挑了起来。紧盯烛阴的视线显露出几分锋锐。她确定,父亲属意的下一任塔主是浅浅,而浅浅也早做好了准备。不必何诜诜开口,烛阴继续解释:“不是老主人和浅浅小姐的意愿发生转变,而是其他原因。”看出何诜诜眉眼间开始不耐,烛阴废话少说,直入主题——“您知道,每次塔主的换任,都要接受塔的考验。”“这个考验的内容,除了新旧塔主外本该无人知晓。”何诜诜没有说话,她知道,但没在意过。如果所谓考验是要塔主去试闯副本,那江浅浅本身就所向睥睨。烛阴眉目从容,平静开口:“这个考验,就是要新塔主杀死旧塔主。”何诜诜表情没有变化,整个身体却蓦地一僵。她冷声道:“重复一遍。”烛阴没有重复,他知道何诜诜听清了。过了半响,何诜诜再次开口:“父亲知道么?”烛阴:“历任塔主,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塔的主宰,只需要最独一无二的存在。顶峰上决定一切的力量,不需要两份。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混乱和动摇。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一直是塔的准则,对谁都不例外。何诜诜咬紧了唇。所以,所以才是浅浅……她的背崩的笔直:“那浅浅——”烛阴:“她拒绝了。准确来说,新塔主对塔的所谓考验的回复是,不知所谓,不明所以。”就差没有直接说塔脑子有毛病了。千百年来,江浅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拒绝了塔的要求的塔主。她过去不会接受,现在更不会接受。“这个决定也使塔主陷入了现在的泥沼。”何诜诜皱眉。烛阴垂目:“本来这事,也许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塔主需要塔的认可,而最终,塔也需要一个塔主。“可偏偏死刹在这时候冒头。”偏偏广遥还有着非比寻常的出身。“广遥的愿望,是解开暗塔的封印,但他发现,即使成为塔主,没有钥匙也绝对打不开门。”暗渠幽幽,水下银鱼鳞片像曲折的波光。小桥弯弯,红枫如血色。何诜诜:“接下来,要如何做?”她知道,余下的两把钥匙被保存在同光和嘉世。以她对钟斯羽的了解,他应该是不知道钥匙的存在的,或是见过那东西,但不知其作用。这样也许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死刹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找到正确的东西。广遥最近的行动都表明,他可能不仅知道了钥匙的存在,更知道了江浅浅身处的不利地位,有意的挑衅……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何诜诜:“父亲……怎么说?”父亲既然送出了钥匙,也该预料到了今日可能出现的乱局。有没有解决死刹问题的办法?烛阴:“顾汀州。”何诜诜皱紧了眉。烛阴:“塔里,根本不存在绝对无法的逃生副本。”否则就不会有地窖的存在。“但我之前说的,把他们都赶进副本,的确是最有效的主意。”“即使是广遥,在副本里他就也是副本的一部分。顾汀州的特质很特别也很强大,专门……为了副本内的杀戮而存在。”何诜诜:“他会死。”烛阴没有反驳:“如果顾汀州突然……那么钥匙的秘密,也就会永远被埋葬。”何诜诜抬起眼,枯叶残鸦般离别枝头,孤寂的月色融在骨河途边。“浅浅知道么?”烛阴:“她一直知道。”深秋的烛园,被晕染上一层层的金黄色。大片的梧桐枝叶在天窗边婆娑摇摆。连午后折射进玻璃窗的阳光,疏懒中都多带了三分金灿。地下室的门,被无声推开。明明没有东西,拉长的夕阳光影打在墙上,却映出一只岣嵝着的无限巨大的豹兽身形。在雪白的利爪靠近沙发上熟睡的修长人型的前一秒,身后突然伸出另一只白皙精致的手,揪毛绒毯般扯着雪豹的后颈,力气虽不大却把它照墙直接扔了出去。豹影撞上墙面的瞬间便好似化作了无数细雾消散无踪,只留下一声极短促可怜的“嗷”。沙发上沉睡中的顾汀州敏锐睁眼,看清身前站着的是江浅浅后倒回靠枕,墨瞳又重新氤氲起水雾般的迷茫。他向里挪,拉江浅浅在沙发边坐下。“怎么了?”声音有未醒的沙哑,话音落下似乎都带着小勾。江浅浅:“刚才有只蚊子。”顾汀州揉着太阳穴嗯了一声。江浅浅给他盖了件珊瑚绒薄毯:“你最近似乎很累。”顾汀州似醒非醒,微醺般的目光只露一条缝:“还好。”江浅浅:“钟斯羽怎么办?”顾汀州点了点头:“我今晚进塔。”江浅浅注意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我呢?”说危险,并不能打消江浅浅入塔的念头,反显得轻视她的实力。于是顾汀州想了下,问:“你休息一下如何?”江浅浅:“不如何。”顾汀州睁眼,对上江浅浅的目光,知道她的决定没有再转圜的余地,于是只得轻叹一声,拉着她的手:“那我们一起。”江浅浅:“你再休息下?”顾汀州支起身,看了眼时间摇了摇头:“现在起来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