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庭喊出声,就见原本头也不回的人脚步顿住,转过身,目光明晃晃的从周遭一众人身上扫过,自然也扫过他,却是扫过去未做停留,只露出疑惑神情。许少庭心里纳闷,总不至于三个月没见,就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吧?又或者沈灵均其人,其实小肚鸡肠,故意做出这幅样子?他是不信的。再看那只在黑色制服外穿一件到膝盖长度的黑呢子长外套,既没带围巾也没戴手套帽子,露着脖子与脸的青年,许少庭恍然大悟,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拉下围巾,露出毛线帽子盖着眉毛以下的脸,鼻腔中吸了满满一团沪市的冬日冷气,抖抖索索的又喊了声:“师兄……这呢!”沈灵均看过来,呆愣一瞬。继而眼皮垂了一半,嘴角咧开笑了声,大步朝这位刚刚帽子围巾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整个人穿的如同个圆滚滚的小胖熊似的少年走去。许少庭看他走来,便把围巾拉了回去,露出双眼睛笑眯眯的打招呼:“好巧,我和姑姑、妈妈她们出来买东西。”侧过身指了指对面的商店:“就对面那家。”其实心中略有忐忑,不知沈灵均有没有生他的气。不说别的,作为朋友他这人也实在失格。幸而沈灵均露出笑来,是不作假的带着讶异与惊喜的笑容,这样笑着对他说:“怎么穿的这么厚?不觉得热吗?”这人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好笑的自我回道:“我倒是忘了,是我怕热不怕冷……不过你就这么怕冷吗?”许少庭看他模样,心中松了口气,听他这样问,声音从围巾后面瓮声瓮气的传出来:“不是我怕冷,是今年上海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听姑姑说往年倒没有这样。”沈灵均笑道:“穿的跟只熊似的。”许少庭听了想想,嘟囔着回道:“你和我姑姑八百年前得是一家,说的话一模一样。”沈灵均走近这男孩,伸手想拍拍他肩膀揶揄两句,快要碰到对方肩膀又缩回手,摸了摸外套的衣兜,掏出块帕子仔细擦了擦手。这才拍拍男孩肩膀,只是言简意赅的说:“写作之余,也要注重身体锻炼。”许少庭将他全套动作落入眼里,颇为诧异:“原来你有洁癖?”沈灵均似是没有听到,他望着对面商店说:“许小姐和许夫人应该正在找你。”话落,对面商店出来的许家三位女性已经过了马路,毕竟许少庭这样穿成个球似的目标很好辨认。远远走来,许嫣然就瞧见和侄子站在一块的正是沈莱恩,她对于这二位的相处是看在眼里,即使近来两人未有联系,但也能看出这俩人大抵是性格相投,互相熟悉的比别人快就不说了,两个人之间相处起来的那种氛围似乎也很舒服。对许嫣然来说,这二位关系处的好,是有那么点意料之外,沈灵均外热内冷,看似好相处,实则并未见过他与谁的关系真能称得上是好朋友三个字。她家中的许少庭这小孩,更不用说了,才华本领令人刮目相看,但真是从里到外都是那种懒散且敷衍式的淡然,亦或说这种淡然未尝不是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漠。许少庭不喜与人打交道,沈灵均来者不拒,却也并未见他真心待谁,这两位心性都十足十冷漠的小青年竟然凑在一处……许嫣然心想:如果没有凑成双倍的冷漠,那是不是反而负负得正,俩人在一起反而有了点人情味?沈灵均望着走来的许家另外三人,许嫣然自是不必说,人长得美也爱美,里面穿的是件旗袍,外面罩着件纯黑色貂皮长外衣,露出截白生生的小腿。只是许小姐个头不矮,猛地看去是黑色毛茸茸的厚重一坨挪了过来,导致沈灵均心中想,不应该说少庭穿的像熊,许小姐这才穿的跟一只大黑熊似的。更巧的是张氏与珍珍也穿的黑色外衣,沈灵均与走来的几位女士一一问了好,他们五人聚齐站在一处,自成黑色五人组,莫名的在沪市冬日冷风中更添肃穆风味。许嫣然直接说:“没想到在这遇到你,正好逛的也累了,请你一起来吃下午茶。”沈灵均摇头,指指排队领食物那一摊:“并非休息日,正在工作中。”许嫣然望过去:“稀奇……白人也会做些好事吗。”话刚落下,就见一穿着制服的白人警棍狠狠打到也许是插队,或者只是探过去脑袋打量下分发食物的那穿着破烂单薄的华夏男人头上。这人抱着脑袋滚在地上哀嚎出声,几个白人围着他又踹上两脚,这人哀嚎声落下,只捂着脑袋低声呜咽,几个白人便又哈哈大笑起来。许嫣然眉头微皱,珍珍向前走两步,便被姑姑拽着后领拎回自己身边,冷笑说道:“怎么,你当白人警察看你穿戴富裕,又是个小姑娘就会客气两分吗?”说罢与沈灵均互看两眼,虽没有明说,眼神交换间心照不宣的想起了去年那件事情:华夏政府高官对白人军官奸淫了自己女儿,不仅未曾讨回公道,反而被污蔑女孩子站街卖淫,面对这等污蔑从女孩家人到整个华夏政府却连个屁都不敢放。[1]沈灵均看过去,苦笑回道:“下午茶是不行了,过年时候还要登门拜访,到时候不要嫌弃我就好。”说完匆匆告别:“还没祝贺少庭小说出版,下次再找机会庆祝才是。”就赶忙朝着那把人当条流浪狗般踢来踢去的白人同僚们走去,拦住他们,心中不齿这样做法,却也只能对带头的几位同僚斡旋几句,等人散开,地上躺着的那人自己动作利索的爬起来,从排队刚领到食物的妇人手里抢走面包,一溜烟的跑了。这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的只在眨眼间,气的那妇人站在原地来了通沈灵均并未听懂的沪市本地方言的骂人脏话,不过这样情景剧似的翻转,惹得几个白人又是哈哈大笑了一顿。沈灵均回过头,许家几个人已经离开了,他咀嚼了下这短短时间内遇到的事情,愈发觉得人间无趣,走到长桌后面,踹了踹那帽子盖在脸上,明明正处于工作时间却在偷懒的沈杰克。沈杰克帽子摘下来,对他抱怨:“大冷的天被那牧师找上门,结果他们教堂的人自己脱不开身,这都什么事啊!”沈灵均与他挤在一张凳子上,面无表情的望着那群无论如何,因为贫穷看着不甚体面,也很难令人生出可怜的人群:“奥本牧师想做些好事,让迷途的羔羊们感受到上帝的温暖,我们的同事们倒好,食物送出去了,但是否因此感谢上帝……我看未必了。”沈杰克坦然回道:“这么复杂的话,还是请你用英语与我交流,说实话,你刚才那段话我只听懂一半。”继而沈杰克转过头,看了眼那位骂骂咧咧,态度傲慢,也是刚刚带头打那个华夏人的白人同事。沈杰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尼贝尔在国内时候并不是这样,你能看出来吗,别看他这么大的高个子,在国内他收养了许多流浪猫狗,还会因为没救回来的小猫小狗流眼泪……为什么到了沪市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又何止他一个人如此。”沈灵均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恶,只像是说着什么客观存在的公式定理,因为如此,所以便是如此的语气平铺直叙的说,“我们的同事哪一位不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绅士,哪一位在英国时候不是受人尊敬爱戴的军人,是和蔼可亲,正直善良的好朋友,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倘若他们的家人朋友,知道他们在华夏这样的作为……”沈杰克道,“是因为这里的人不信奉上帝,所以在这片土地上,会将人们变作魔鬼吗?”沈灵均把帽子盖回了这棕发青年脸上,站起身冷漠回道:“社会道德与法律秩序约束人性,不受约束的人还能依然保持正直善良,用华夏的语言来说,那是圣人。”“但如果离开了这些约束,就变做了魔鬼……”沈灵均闭上了嘴。沈杰克拿起帽子瞅着他:“怎么不说了?”然后因为好奇心,追问了他这位移民三代却百分百华人血统的好友许久,也没得到后半句话。沈灵均心中则在想:上帝也许并不存在,魔鬼却是从来在人间。如果在英国的法律社会道德中是个好人,到了华夏不受弱国的法律道德秩序约束,就变做了魔鬼——那也许他们本身就是魔鬼——这日偶遇沈灵均之后,许少庭回到家加班加点,赶在一月初写完了《大道仙途》的番外,这时候《沪市晨报》许多长篇连载小说,兴许是作者们也想辞旧迎新,纷纷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了全文。报纸因此空出了许多版面,贺主编已经拿到《大道仙途》全稿,干脆很是大方的由原来每天两章的连载改成五章,同时也带着稿子去印刷厂开始监督第二本的印刷了。而整个一月上旬,许少庭除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结束了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就是写稿子的“地狱生活”,就是每天都在收到汇款单。原来《大道仙途》继沪市晨报连载后,北平、沈阳、南京、香港、广东的本地报纸纷纷转载,在上海以外的地方开始二次连载,这还没算上出版社打算全国推广初版小说,许少庭已经对于每天收到的汇款单上的数字,由惊喜最后变得麻木了。他甚至惊奇的想:这么多稿费……我都可以提前退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