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慢慢看着树林子的绿色越来越浓厚的时候,她站在邻居张大青的门口,看他门口高高壮壮的青杨树上面,竟然离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蝉蜕。
土黄色壳儿,紧紧的抓着树干,背上开着缝儿,看得出来当初蜕变的艰难。
慢慢伸出来胖胖的手指头,轻轻的就拿下来了,放在手心里面,在阳光下面,手心微微的刺疼。
“慢慢,你明天早上跟我走了。”
慢慢扭过头去,看着眼前的人,不认识。
后面姥姥跟上来,她笑着看着慢慢,“这是你三姑夫。”
“就是你下面三奶奶家里的女婿,你三姑的丈夫。”
慢慢依然不清楚,但是知道家里的亲戚,她笑了笑,看着姥姥,“我要去哪里?”
“去上海啊,你跟着你三姑夫去。”
三姑夫是张老三家里的三女婿,因此慢慢要喊一声三姑夫的,他听说张向东去上海那边赚到钱了,他刚结婚不久,也想着去赚钱。
跟张向东联系好了,马上就可以去,正好是慢慢要放暑假了,张向东分马永红早就想好了,让慢慢暑假就来上海,到时候就不会去了。
慢慢不知道,只看着姥姥回家里就收拾,给她收拾衣服,她坐在那里,只觉得心里面闷闷的,一下午,都没出去玩。
只有慢慢姥姥,等着晚上的时候,吃了饭牵着慢慢到了张老二家里。
“明天就走了,来跟你们打声招呼,这是家里的钥匙,等着慢慢走了,明天早上我也走了。”
张老二家里的无动于衷,她在院子里吃饭,趁着凉快呢。
慢慢家里一向吃饭早,她下午容易饿,五点钟就要吃饭的,在学校里很早就饿了。
“哦,走了,去享福了。”
顾青青吃饱了,在那里磨着要吃西瓜,张老二家里的就去切西瓜。
有半个西瓜,给顾青青切了一大块,真的是很厚实的一块儿。
然后她就坐下来了,坐在那里一边吃饭一边跟慢慢姥姥说话,慢慢就看着顾青青拿着西瓜做到旁边来,在那里稀里哗啦的吃着。
张老二就说了,“给慢慢切块儿,还有慢慢姥姥。”
“看我,光吃饭忘了。”
张老二家里的笑了笑,就起来继续切,切了好一会儿,给慢慢,慢慢看了她一眼,就拿着了,很乖巧了。
怕弄脏了衣服,然后就蹲在那里吃着,低着头。
慢慢姥姥看了一眼西瓜,生气了,她就起来了,也不说别的了,钥匙放在饭桌上,“走了,回家了。”
走到门口,她以前的时候,总觉得马永红说话或许夸张了,当奶奶的再怎么偏心,也不能这样。
一样的孩子,切西瓜,给青青的就是一大块儿,到了慢慢这里,真的是一点儿不夸张了,跟镰刀一样的一页,不能再薄了,再薄就切不到形状了。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儿呢,就给孩子这么一点,这要是不当着人了,那是真的一口都没有。
回去的巷子没有灯,只有前面的人家,从后窗户上露出来的光照着路,她第一次对慢慢说,“下次她要是再给你,你就说不要。”
“我想不让你吃,可是想着你明天就走了。”
慢慢手里还拿着西瓜,西瓜水顺着胳膊,一只从胳膊肘那里滴下来。
她才反应过来,其实这西瓜,她不应该吃的,她不应该吃奶奶那里的东西的。
她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姥姥,我以后给我不要了。”
以后,她不会再吃了。
她是没注意,小孩子也不去看大小,慢慢是个从小就不会比较大小的孩子,你无论吃什么,给我一点儿就行了,我要是还想吃,就要,不给我就不吃了,一点儿也不闹腾。
可是慢慢姥姥气不过,孩子明天就走了,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你当奶奶的,舍不得一口西瓜给孩子吃,怎么好意思切的呢。
姥姥早上起来的时候叫慢慢起来,慢慢也不知道自己走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离别的时间是多长,离别的伤感多让人难过。
姥姥煮了面条,里面放了两个荷包蛋,自己盛了一大碗,慢慢是一小碗,笑着看着慢慢吃。
笑着笑着就去喝碗里面的面汤,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打在碗里面。
“你走了,我就一个人吃饭了,也不能看着你吃饭了。”
慢慢吃着嘴里面的面条,从姥姥哭的那一瞬间,她才真正的知道,原来她去上海,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好,自己也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开心,也不是那么的期待了。
“你去了,好好听你妈的话儿。”
“别耍小脾气,你妈的脾气我知道,性子急的很,你又是不吭声的脾气。”
“你别去惹你妈,不然到时候要打你,打你你就跟你妈告饶,不要拧着脾气。”
慢慢很想说什么话儿,让姥姥不要哭,可是她自来嘴拙,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吃饭。
不记得什么了,只尝到面条汤里面的葱油香味儿,让人从舌头一直暖到肚子里面,很多年以后,哪怕长大了,吃到了各种面。
无论是上海的阳春面,还是山西的刀削面,还是南边的担担面,她最喜欢吃的,吃起来最顺口的,依然是村子西边挂面坊里压出来的面条,用小麦换回来的,然后姥姥葱花爆锅以后,加了白白嫩嫩,十成熟的上面带着一个小孔的荷包蛋。
七分面条三分汤,一碗送别面。
走的时候还带着晨露,天带着一点儿黑,三姑夫来家里接的慢慢,要去坐车,跟当初张向东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时间点儿。
姥姥就一直送,送到了胡同口,然后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笑着跟三姑夫说话,又笑着去看慢慢,等着扭头的时候,去擦擦眼泪。
这些孩子里面,她疼慢慢,因为慢慢是女孩儿,乖巧的很,断奶的时候,马永红就送慢慢到家里来断奶,姥姥的鸭蛋黄给慢慢断了奶。
孙子也都大了,慢慢年纪最小,自从姥爷没了,慢慢有假期了就去陪着她,后来她又到女婿这边来照顾慢慢,这就是相依为命。
走到了坡那里,三姑夫就说了,“婶子,别送了,我们就走了,家去吧。”
姥姥就答应着,“嗯,走吧,路上慢点儿。”
慢慢听着,固执的不肯回头,她想哭,可是又觉得不应该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了,那姥姥就要哭了。
只苦着一张脸,使劲儿憋着,不肯回头。
三姑夫牵着她要走,姥姥不舍得,只说一句,“慢慢,你怎么不跟姥姥说再见呢?”
慢慢还是不肯回头,她不能开口,只想着这些日子,这么多的数不过来的日子,姥姥一直陪着她。
她耍脾气的时候总是哄着自己,不吃饭的时候姥姥会拿着零钱给她,哄着她吃一口馒头给几毛钱,想着她舍不得吃菜,给自己上顿吃了下顿接着吃,想着她给自己做棉袄,想着她每天不厌其烦的每天在门口放玉米骨头,留着给她进门防着被公鸡咬到。
想着给自己做好吃的,做好了的肉饼子,放在凉水里面,每顿饭蒸几块儿,然后给自己就着当饭吃。
慢慢反应慢,慢慢知道的少,慢慢看不懂眼色,不知道别人的嫌恶,可是慢慢知道,自己走了,姥姥就是一个人吃饭了。
她从这个小乡村走出去,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回忆,每一步踩在带着湿气的地面上,她在今后的好多年,依然记得那一个早上。
她想着以后要赚钱,以后要给老来买东西,要对着姥姥很好很好,可是她从没有说出口过,没有回头过。
姥姥最后也没有回去,只看着慢慢走了,走了好一会儿,看不到人了,她依旧站在坡上面,看着没有影子的路,才回家里去,拿着行李,关上门就走了。
这一年,慢慢虚七岁。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告别故乡,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想离开,其实上海也没有那么好。
晨起动征铎,人迹板桥霜。
慢慢记得这一首古诗,她比任何一个孩子的感情都要细腻,她沉默着,但是她的眼睛总是在看着,关注着一切的事物,她自己很少去琢磨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但是她擅长去想别人想什么,善于去从细微的动作里面,去理解别人的心情。
穷孩字没有伞,所以在下雨的时候,只能努力奔跑。
她在今后的无数次的离别当中,去求学,去工作,去跟斗,都是在太阳没有升起来的时候起床,去坐上去大城市的班车,然后颠簸一路,在暮色十分才安顿下来。
姥姥没有人送,自己带着行李,翻山越岭,走路回去了。
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过,在这个夏天还没开始的时候,蝉刚开始破土而出,还没有大面积蜕壳的时候,慢慢走了,只有姥姥一个人来送。
她记得,那一个夏天,没有听到蝉鸣,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天黑了的,跟家里旁边小树林里一样的,开音乐会一般聒噪的蝉鸣。
坐的依然是大巴车,慢慢走之前,马永红就跟她说不要多喝水,姥姥也嘱咐她了,因此她就不喝水,上车了也不睡觉,是那种长途客车。
很破旧,一人一个床位,也很脏,可是没有人嫌弃,成年男人躺下来,胳膊就没有地方放着了,总是人挨着人。
慢慢对路上没有什么印象,她跟三姑夫不熟悉,也不会说话聊天,只记得到了一个地方下车,三姑夫带着她吃饭,坐下来的时候看着菜贵,点了个蒜台。
等着人走了,三姑夫才说,“真贵。”
慢慢不知道,听着说贵,吃的时候就很少去夹,吃了一个馒头就不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