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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至二十三章 欺君子

    静夜生乱思,顾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院门‘吱呀’一声,然后是孤零零的脚步。

    顾皎推开窗,果然只见海婆缩着肩膀走进来,往日板正的腰也没那么挺直了。她轻咳了一声,海婆抬头,将灯笼往前送了送,什么也没说。

    她立刻便知,李恒没回来。

    男人于新婚期夜宿花楼,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顾皎具体不是很明白。不过,虽然看不太清海婆隐在黑夜中的脸,但她身体姿态的每一处都写满了‘很不好’。

    她叹口气,道,“海婆,冻着了吧?快回屋暖和暖和,我无事的。”

    海婆点点头,揭开灯笼,将烛火灭了,无声无息回厢房。

    原本就静的夜,抹上了一层死气。

    顾皎将窗户关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她灭了外间的烛火,只留了内间的一盏,另点燃了箱子间的。既然等得无聊,胡思乱想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自己动手清点清点东西。之前有想过给李恒做好看的衣服,便先将料子翻出来好了。

    李恒皮肤白,身高够,骨架也十分正。黑甲配上大红的披风,既简单又张扬,战场上足够惹眼。平日的穿着,银色既亮又冷,显得他更高不可攀;若是换了黑色,整个人的线条会沉下来,比银又多了几分干练。

    她挑挑拣拣,竟觉得哪个颜色都很配他。

    人好看,果然是占优势的。

    有了好衣服,还得有好靴子。

    顾皎是个手残,绝对干不了做衣服或者鞋子的活儿,只能等人做好了,她意思意思缝两针上去。顾琼晓得哪儿有好鞋子卖,不如找他帮忙买?

    再有,李恒的两套铠甲远看着还好,近看上面有许多的划痕,是不是得找师傅修一修了?

    她将翻出来的诸多布料单放在一个箱子里,又去检查李恒放在此处的几身换洗衣服。结婚那晚上,他穿的那个白色寝衣实在太好看了,不如,再多做几件?因衣箱太大,她头探进去太深,不防动了那儿的机关,箱盖整个落下来。

    她‘呀’了一声,准备好被撞,结果身后冒出来一只手,将盖子撑住。

    “你在做什么?”李恒拎着她衣领,将她从衣箱里面□□。

    顾皎揉着被撞痛的头顶,看看被自己搭在旁边的白色寝衣,再看看李恒。他居然回来了?还换了身衣裳?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她略微有点吐槽,现代抓奸必备功能,看男人回家之前是否有洗澡,闻闻他身上是否有属于宾馆沐浴露的味道。

    所以,他是在花楼玩耍好了再回来的?还是在寝间梳洗?回来又无声无息,走的必然不是正门。

    她转了转眼珠,未语先笑,指着衣服道,“谢将军救命,我在整理将军的衣服啊。”

    李恒放开她,安静地看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顾皎伸了伸舌头,将那寝衣□□叠好,捧出去。

    李恒背对着床站立,已经开始解外袍了。

    她垂着头将寝衣递过去,“将军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事情很难处理吗?”

    如此说,显得有点装。不过,她既然已经演了,就得演个全套。

    李恒没回答,一边脱衣袖,一边看着她。那目光,比下午擦匕首和长剑的时候,多了几分噬人的血色。

    顾皎的危机本能开始作祟,后背的汗毛细细密密地立起来。不会是派人找了两次,惹毛他了吧?

    他彻底将外袍脱完,露出里面同样月白色的中衣。以及,空气里开始有被他体温烘出来的那种清新味道。

    她再将寝衣递了递,“将军,要换上这个吗?”

    “不必。”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挪开,“夫人,等了许久?”

    顾皎再对李恒不了解,也听出这问题后面压着的火了。她只好收回寝衣,轻声道,“说了要给将军留灯的呀。”

    “那是丫头的事情。”他坐到踏板上,开始脱鞋。

    她忙将寝衣放屏风上,蹲下身,要去帮忙。他呵了声,“手拿开。”

    顾皎抖了一下,b,何时被男人吼过了?她略有些难为情,便没动。

    李恒脱下鞋袜,整整齐齐放踏板下方。

    明明发火了,还记得要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顾皎低头,看着他的脚背和脚踝。这男人真是老天爷的宠儿,身体无一处不美,连踝关节也是精巧修长的类型。她在现代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游泳和田径比赛。那些美好的男儿□□,修长有力的肌肉,端正强悍的骨骼,多么地想要令人上手摸一摸。

    可即使垂涎美人,也得讲究生存基本法。

    顾皎还在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却伸过来,捏着她下巴往上拉。

    她不防如此,身体失力,整个人跌坐在他身上。身体弱逼至此,也是无语了。

    最可怕的是,李恒根本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直将她拉得凑近了,四目相对。他淡色的眼眸里,有漩涡在旋转,中间一点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仿佛爆炸席卷了整个天地。更可怕的是,那长翘卷曲的睫毛,刀削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从他胸腹间散出来的味道。

    顾皎全身发热,脸火烫,皮肤有被内部刺激的针扎感。

    她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将军——”

    李恒没应声,另一手却探向她的颈项,去解领口的盘扣。

    虽然吧,顾皎贪恋美色,但这个身体还不行。她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将军,你冷静点,我在还病中。”

    搞毛啊,果然是把人惹火了。他之前虽然不怎么抗拒触碰她,但摆明了不爱她歪缠。也就是说,这人恐怕只面子上给了她妻子的地位,意思意思也会圆房,但绝对不存在什么爱怜之心;这会儿气冲冲回来,二话不说就脱衣服,绝逼有外力影响。

    是魏先生?还是崔妈妈?或者别的谁在逼他?因此,他迁怒,愤怒,打着干脆圆房完成任务,一了百了的主意?

    李恒显然不是能听得人劝的,解开第一个盘扣后,又去第二个。他动作坚定利落,看着不紧不慢,反而给人强大的压迫力。几乎只几个呼吸的功夫,顾皎的外袍便散开,露出里面水粉色的中衣来。

    他笑了一下,手拽着中衣了带子拉了拉,哑着声问,“病中?”

    中衣带子只一个活结,稍微用力便能拉开。而在里面,便是肚兜。李恒的食指和中指夹那软软的袋子,偶尔拉扯一番,居然被灯照得艳光四射。

    顾皎略晃神,没答得出来。

    那手立刻微微用力,带子微微绷紧了,摇摇欲坠。

    她立刻清醒,连连点头,“刚喝了先生开的第二副药,要将养。”

    “用先生来压我?”他下巴支起来,显出一些桀骜的摸样,“你若不是为此,何必三番五次找我?”

    顾皎当然知,魏明那老狐狸只想把她套牢了,爱上将军,为将军生,为将军死,为将军把骨油熬干。

    因此,顾皎明明被他的摸样勾得挠心挠肝,却还是不能上当。

    顾皎怔怔地看着他的花容月貌,眼角轻易就滚出两行豆大泪珠。

    李恒皱眉,放开她下巴,两手掐着她的肋下,将人困在怀中。只一个抬腰,两人便上了床。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轻斥,“你哭什么?”

    她下半身被压得死死的,上半身和手却得了自由。抬手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将军,我害怕。”

    李恒挑眉,怕?什么时候怕过?要真怕了,自拜堂后,她就该离得他远远的。结果,她偏不,非要缠上来惹他。惹他也就算了,只当一次教训学不乖。因此,他又吓了第二次,连刀剑都动了。

    顾青山养得这么聪明的女儿,不可能连言下之意都不懂。

    可惜,她还是装不懂,一回两回的让丫头婆子来找。

    最不该的,惊动了崔妈妈。

    可顾皎当然怕了,这小身板才十四岁,将将发育而已。胸部经常生长痛,骨盆也未张开。古代生育乃是女子一大险关,搞不好便是母子双亡。再兼了一个,几乎没有有效的避孕工具和技术,让她怎么敢冒险?若是没美色迷惑了心窍,翻云覆雨倒是爽快了,珠胎暗结怎么办?小孩子生小孩子吗?

    可是,话得换一个方式说。

    因此,顾皎又重复了一次,“我害怕。”

    “怕什么?”李恒冷笑一声。

    她偷瞥他一眼,他的脸在烛光中有种沉郁的美感,似乎是决绝,似乎又在反抗什么。她张口,道,“我愿意和将军做夫妻,可我害怕生小孩。生不下来,会死掉,怎么办?”

    李恒的脸明显僵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立春有个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嫁给旁边一个庄户,很快就怀孕了。肚子大得吓人,都说可能是双胞胎。结果生的时候,两天两夜没生下来,产婆没办法,最后还是死了。”顾皎抖着声音,“海婆说,因为她太小了,骨盆还没长开,怎么都生不下来。”

    “将军,我今年才十四岁,连十五也没有。要是,要是咱们圆房——”顾皎顿了一下,“有喜了怎么办?”

    “那样,我肯定会死的。”

    李恒压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顾皎反手抓着他中衣的袖子,摇了摇,“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所以谁也没敢说。将军,你会不会怪我?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才去花楼的?”

    “胡说八道什么?”他有点闷。

    她动了动身体,两人的腿隔着两层单衣,几乎贴在一起。少年人富有弹性的肌肉,温暖的皮肤,到极致的亲密感。她声音有点娇,“我都知道了,花楼就是你们男人吃酒、听小曲,还有漂亮的花娘——”

    “我又怕死,可比起这个,更怕将军不喜欢我,去喜欢别人。”

    意思可说明白了,要做夫妻,暂时不圆房,你最好不要去找别的女人。

    顾皎抓着胸口的单衣,用豁出去的劲儿往两边拉开,露出水红色的肚兜来。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加幼白。她道,“所以才让他们去找你。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不找了。你要愿意的话,咱们就圆房。我为将军,死也是愿意的——”

    她双目盈盈,含羞带泪地看着他。

    李恒眨了眨眼睛,那清透的蓝色显得更加深沉了。

    顾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狠狠心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床内侧。

    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黑暗令五官更加敏感,李恒的手搭上了她的脸颊,缓缓地向下,探入了肚兜里面。他握住那一点点雪白,似乎在掂量,似乎在犹豫。

    他长年执剑,掌心的茧粗糙,勾在顾皎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良久,李恒长舒一口气,将手缓缓拔出去,翻身倒在了床外侧。

    氤氲的香气在帐中缓缓流淌。

    顾皎张开了眼睛,看着帐子上满满摇晃的灯影。

    半晌,李恒哑着声音道,“你以后,别老找让丫头婆子去外院找我,惹人笑话。”

    她翻身,对上了他的侧颜。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在昏暗里散着光。她柔软道,“那将军去哪儿,命人给我报个信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好害怕。”

    李恒默了半晌,“我自会安排。”

    顾皎又抓着他衣袖拉了拉,“将军以后别睡踏板了,好不好?很凉的。”

    李恒没吭声。

    顾皎好不容易抱上了点衣角,哪儿肯放弃,继续道,“将军以后不去花楼好不好?等我长大点了,咱们再圆房,好不好?你要是需要,我可以亲亲你——”

    有点不要脸啊,但亲亲摸摸美男子,也是可以的。

    李恒坐起来,下床,骂了一声,“小女人,别得寸进尺。”

    她起身,“将军——”

    “有点热,去外面散会儿。”他撩开帐子,终是应了一句。

    顾皎咬唇看着他穿鞋袜,披衣裳,端了油灯去外间。不一会儿,便传来翻书页的声音。

    果然赌对了,李恒虽然最终会成为一个暴君,但他目前的私德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

    她缓缓倒入衾被中,无声地拳打脚踢一番,最后却埋在被窝里笑得不能自已。

    刚才,李恒那处灼热坚硬,尺寸尤为可观。

    顾皎自穿入书中,头回睡了个好觉。

    然人一心安得意,难免忘形。

    半夜的时候,她被热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整个人几乎埋在李恒怀中。

    必定是自己怕冷,乱翻,给滚过去了。

    她悄悄揭开一层被子,继续窝在他怀里。人要熟起来,从身体开始最快速。

    既然已经拿到了暂不洞房的免死金牌,当然要合理利用起来。至于他如何难受煎熬,有句老话说得好,越难得到的才越珍贵。

    因此,她开开心心地闭上眼睛,抓着李恒的衣服角,再次陷入了梦乡之中。

    次日一早,晨光打在窗户纸上,迷迷蒙蒙。

    柳丫儿在扫院子了,勺儿升火做饭,海婆压着嗓子和杨丫儿谈过年怎么准备礼物。

    顾皎睁开眼睛,只觉浑身轻松,只怕病要好彻底了。

    她捂嘴打个哈欠,左右晃了晃后准备张嘴叫杨丫儿,眼睛却猛然瞪大了。

    李恒居然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头,手里捏着一个压帐子的玉件,眼睛微微张大,似从未见过她这样。

    她马上闭嘴,调整表情,心里却暗悔,怎么就如此放纵了?她低头,叫了一声,“将军醒了呀?”

    李恒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表里不一的女人。他心里啧了一声,撩帐子下床。

    顾皎赶紧跟着爬出去,手忙脚乱地穿鞋,“将军,我伺候你穿衣裳。”

    他拿起中衣和外袍,道,“你先料理好自己吧。”

    说完,去箱子间了。

    她待还要再劝,房门被推开,海婆进来了。她直接来床前,按着她坐下,道,“怎么又不穿衣服跑出来?”

    顾皎道,“我不发热了,也不怎么咳嗽了。”

    “那就好。”海婆拿了衣服给她穿,道,“夫人睡得可好?”

    她点头,挺好的。

    “老婆子倒是没睡好。”她帮她将衣服拉直,道,“翻来覆去没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是为小姐担心,一是为老爷。现在还在新婚里,就已经这样了,等以后怎么办?要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了,更不用说里子。以前,我还想着小姐为将军生下一男半女再安排含烟——”

    顾皎听着不太妙的样子,眼角余光又瞥见李恒从箱子间出来。她用力清了清嗓子,连叫了两声‘海婆’,想打断她。

    “小姐,现在也不是吃醋闹别扭的时候。咱们呀,要以大局为重。我想了想,必须得安排着走了。”海婆根本不听劝,只认真看着她,眼下全是黑圈,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更多。

    “将军来了——”顾皎声音提得高了些,将军来了。

    “将军来什么来?”海婆有些严厉,“我现在和你谈的事情非常重要,事关顾家生死。”

    顾皎见李恒扯了扯嘴唇,心下更不妙了。可那李恒阴沉地看着她,竖起食指封在唇上,尔后在颈间拉了拉。

    这是在威胁她闭嘴。

    她顿了顿,选择了李恒。

    海婆见顾皎不说话,以为她屈服了,便道,“把含烟装扮上,下次将军回来,让她去伺候。”

    顾皎飞一眼李恒,看不出他的喜怒,“将军说了,不喜人伺候。”

    “男人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不同。含烟皮色好,又玲珑婉转,那个男人不喜欢?”海婆换了轻松的样子,似对小辈一般亲热嗔怪道,“我只来和你说一声,其它的事情你就别烦心,等着好消息就成。你是夫人,自然该有夫人的身架。含烟自买来,就是专干这个的。她知道该怎么做,必会让将军离不开——”

    呵呵,视她这个夫人如无物,居然通知一声就成了?只怕是她这个替身不管用了,得另外想办法了吧?

    她不动声色,道,“这是爹的意思,还是娘的意思?”

    海婆拍拍她的手,“老爷夫人不在眼前,咱们随机应变。”

    那就是海婆自己琢磨的了。

    顾皎垂下眼帘,“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海婆惊疑地看着她,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笑一笑,道,“海婆,我的房中事你就别操心了,该怎么办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怎么能不管?”海婆用力握住她的手,“离家的时候,夫人再三交待我照顾——”

    顾皎对温夫人印象很不错,不欲牵连到她身上。她突然提高声音,“我只记得送亲的时候,娘千万交待了。她让我别忘了自己姓顾,但凡有事,让你回庄上告诉一声。海婆,我娘没让你自作主张。”

    海婆的眼睛阴了阴。

    “你现在站的地方不是花楼,不是教坊司,也不是任何不入流的地方。这是将军府,我是将军夫人。这事不仅我不同意,将军也不会同意。”

    “将军,你说是不是?”顾皎抬头,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李恒。

    李恒本欲继续听下去,极不满意她打断了对话。他皱眉走出来,竟有些凶煞的意思。

    海婆脸煞白,眼睛瞪得几乎能看见红血丝。她抖抖索索地站到旁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恒瞥海婆一眼,再看顾皎。顾皎站过去,轻声道,“将军,海婆是我娘的陪嫁,在顾家好几十年。她只是太忧心了,才胡乱说话。你饶了她这次,别和她一般见识,好不好?”

    李恒伸出两个手指,道,“已是第二次了。”

    海婆身体抖了一下,暗恨。

    “晓得了。”顾皎温顺道,“我一定严格管束下人,不让她们胡说八道。”

    “胡说?胡想都不能。”李恒转身,冷声道,“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

    顾皎赶紧将海婆拉起来,小推着她出去。她跟着出去,等到了回廊的尽头,才压得低低的道,“海婆,我都叫了你两次别说,你怎么——”

    海婆头垂得低低的,“夫人,是我鲁莽了。”

    她叹口气,幽幽道,“海婆,你不是鲁莽,是急了。你又急,又不信任我。”

    海婆抬头,看着顾皎,却无言。

    是的,信任。她不信顾皎,她不信她能得到将军的欢心,她只想要再另外找个保险。对她而言,顾家比其它的一切重要。眼前不知何来的年轻女子,只不过是——

    顾皎道,“你试试看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海婆是顾家安在她身边的钉子,若不争取她的信任,她许多计划无法实施。且顾青山才来找了李恒,从魏先生的态度看,绝对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也就是说,她这个夫人不管如何作死,暂时都是安全的。

    毕竟,利益至上。

    海婆彻底没了心气,颓然道,“夫人,你快进去穿衣裳吧。我,我自己总是,总是能想得通的。”

    顾皎见她失魂落魄,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会儿便进去了。

    李恒早将头发挽好,对着妆台的镜子整理衣裳。他听见她进来的声音,道,“真是想不到,能写出《丰产论》的顾家女,居然能纵容娼优之辈出入内宅。”

    顾皎缓缓走到他面前,有点怯的样子。她道,“将军,你觉得我美吗?”

    这是什么问题?李恒早恢复了冷静,那样看着她。

    她将铜镜捧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里面出现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公平地讲,已经能看出秀丽的轮廓,大眼睛点墨一般吸引人注意,唇色也很粉嫩,但算不上绝色。

    她又将镜子转向李恒,自己贴了过去。镜中便出现少男少女相互依偎的样子,比起少女的灵秀,少年已经精致得不能用言语表达。只可惜,他似乎并不开心,一把将镜子扑翻扣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娘说我只是中人之姿而已,年龄又小,不知道怎么令将军开心。”她小声解释,“将军是将军,日后建功立业,肯定更上层楼。她放个貌美丫头给我,是担忧女儿的一片苦心。可用不用,在我。再且说了,含烟乃是龙口城本地良家女,哪里来的娼?”

    “若非娼出那番不要脸的话来?”李恒的不满意,在于因男儿身而被海婆断言了自制力不强。

    这小将军居然有道德洁癖,他的生气,不像在作假。

    顾皎立刻道,“将军,我知道错了,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海婆虽然是下人,但将我带大,我很尊重她。她这么的年纪,本该养老,可就是放心不下我,偏跟了过来。我前几天是太慌张,没意识道身份已经转变,所以没注意提点她。现在我知道了,一定会严加管束,保证不会再犯。将军,你人品高洁,宽宏大量,就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以后,我必不让她二人出现在你眼前,可好?”

    他还是没应声,她只好加了层砝码,用更低的声音,“将军和我们想的都不同。我,我喜欢将军,不愿让别人——”

    李恒起身,道,“我该走了。”

    “略吃些早食。”她紧张劝说。

    “不吃了。”他甩袖子,扬长而去。

    顾皎怎么可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连忙拎着裙子追出去。

    门开,李恒在前面急走,顾皎拖着长长的中衣在后面追,惊得院中几个丫头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了院子门口,他才停下来,背对着她道,“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像什么样子?”

    她咬唇,连忙放下裙子,又捋了捋头发,努力做出庄重的摸样。

    “将军,我想问,你今日晚食在哪儿吃。会不会回家住,我——”

    李恒也不转身,只有些烦躁道,“知道了,会让人来报信儿。”

    “哎。”她快活地应了,又道,“将军,我等着你,给你留灯啊。”

    他迈步,急匆匆地走了。

    顾皎眼睁睁看着人离开,院门打开又合上,脚步渐行渐远。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两手叉在腰间,转身看着安静的院子。

    杨丫儿木呆呆地站在正房门口,勺儿拎着一把勺子不知所措,柳丫儿眼睛已经落出来了。至于含烟,她应是早知道这番变化,在房间里躲着羞呢。

    “看什么?没见过夫人贤惠的样子吗?”顾皎出声。

    丫头们哪儿敢评价夫人贤惠不贤惠?刚才将军呵斥海婆那一声,院中人几乎都听见了,正害怕得紧呢。

    就这样,夫人还敢追着将军出去,又是追问行踪,又是暗示他早回。

    这感觉,无异在匪徒面前耍大刀,纯粹拎着脑袋玩儿。

    因此,她们三人勉强地笑着,不约而同地做了个佩服的姿势。

    顾皎这才满意,径直去了厢房。含烟躲在最里面压抑地哭泣,隐隐约约的悲声。海婆呆愣地坐在自己房间门口,明显气苦。

    她道,“海婆,你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海婆仓惶起身,不知所措,眼中却有些怨恨。

    “你来,帮我梳妆打扮。吃完早食,我还要去找魏先生。”

    海婆不明白地看着她,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还能做什么呢?

    顾皎对她笑一笑,道,“咱们不能荒废了正事啊。魏先生有大才,若能得到他的赏识,将军必然会对我们改观。区区一点小挫折而已,别灰心丧气。”

    崔妈妈起了个大早,让仆妇将早饭送前院去,她和魏先生一起吃。

    人和早饭一起到的时候,魏先生已经站在一株老松前,修剪枯枝。

    她在廊下摆好饭,招呼道,“满肚子坏水的东西,来吃饭吧。”

    魏先生扫她一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你非君子,搞什么君子的做派,来!”

    魏先生当真就来了,将剪子交给仆妇,自去洗手。他坐下来,看了看饭桌上清汤寡水的稀饭和小菜,嫌弃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饭好菜,结果就给吃这些?”

    崔妈妈将筷子塞他手中,“吃吧,还嫌。”

    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一番,叹口气,“高起华堂,远引流水;金珠如粪土,尤嫌肉色陋。”

    吃饭便吃饭,念什么歪诗呢?崔妈妈赏了他一个白眼,“听不懂。”

    “我的意思,咱们现在也是小小强龙了,住的不讲究也罢了,吃上面是不是宽限一些?不说像别人那般肉都吃腻了,好歹给上点儿肉粥呀。”魏先生喝一口粥,“清平,你跟着阮之那些年,就没学会她吃的本事?”

    崔妈妈不说话,埋头苦吃。

    魏先生见她不理自己,也没意思得很,一顿饭吃得唉声叹气。

    吃完早饭,外面的匠人来送灯。乃是府中下的订,待大年前夜的时候挂去灯楼的。

    崔妈妈需得点收,坐在廊下对账本。

    魏先生便去泡了一壶茶来,坐她旁边,“清平呀,你一早来找我,想说什么?”

    崔妈妈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想起他的诸多手段,话在胸口梗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起头了。李恒七岁以前,她带得多;七岁以后,几乎日日和魏明混在一起;特别是十四岁后,两人多次上战场,同生共死,情份非比寻常。

    李恒尊重她,但不会跟她聊心事和战场上的事情,更不会谈未来打算。

    昨儿半夜,她满腔怒火地寻出去,到了夹巷,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许多。李恒如何对待顾皎,恐和他们如何对待顾家有关,自己贸然干涉,会不会坏了他们的事?可若是不去劝说一番,怎么对得起小姐对自己的嘱托?犹豫之际,李恒却在巷中出现。

    她当时心中欢喜,只当他想通了,便给了好一通骂。

    李恒脾气极好,忍耐着听她骂完,恭恭敬敬道,“妈妈,我不会令你不开心。”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顺从的,都不过是表面的敷衍。

    “我先看看等会儿送的那些灯,选几盏好的出来让将军看。”崔妈妈努力控制自己。

    魏先生给她倒茶,“就这个?”

    她点点头,“按理说,这些都该是夫人的事。只她新来,又在病中,我才多事。”

    “喝茶,喝茶。”魏先生哪儿有不知她的烦恼,劝说道,“小两口的事,他们自己料理去。咱们都老皮老脸了,不好管小孩子床榻上的事情。”

    “你也不过才三十二,好好拾掇一番,娶门亲也不是难事。”

    “哎哟。”魏先生立刻变了脸色,“可不敢,可不敢。这世上女人的事情,比行军打仗麻烦得多,我不去吃那个苦头。”

    崔妈妈笑一下,不吭声了。

    须臾,正门打开,影壁那边传来闹嚷嚷的声音,是灯送了来。

    龙口城中,许多户制灯的名家,做的就是几次节日的生意。此处的灯和别处不同,在照明的功能之外,还兼了装饰和美观。特别是挂到灯楼去的,必得挑好木头,细细的劈成条,组装成一个个主题的灯笼。其上人物、百兽、鲜花或者果子,均活灵活现。再点上火,昏黄的光芒照射,如同行走在暮色中的缩小世界。

    对于灯的最高荣誉,便是龙口城守官,从数百盏中,点选出十盏来,叫做点彩。凡被点彩选中的挂灯人家,据说来年运道无匹,而制作的人更是会工价翻倍。

    崔妈妈虽早听说了龙口灯楼的名头,但还是第一次见。因此,将工匠们抬进来一个个大箱子,取出里面的各种构建开始组装,成品堪比人高的时候,她还是被惊住了。

    “你刚念那个啥?高什么堂,引什么水——”她问魏明。

    魏明小声,“是不是觉得奢靡太过了?”

    “确实过了。”

    魏明喝一口茶水,长吁气道,“此间年年风调雨顺,百年间从未遭遇过大旱大涝,豪强们又善经营,自然户户都积累了万贯家资。咱们青州说起来算是中原大地,土地丰饶,但也架不住连年征战。两相比较,是不是觉得不如人了?”

    闲话间,有守卫来报,“夫人来了,想见先生。”

    崔妈妈抬头看魏明一眼,他似乎很开心,轻轻拍了桌面一下,露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劝说十四岁的将军离开万州,投奔青州王;第二次是让将军拜青州王为义父;后面的无数次却是每次战前,苦心地排兵布阵。她道,“你在等夫人来?”

    魏明点头,“咱们夫人可是真聪明人,绝对不会在将军那儿吃苦头。”

    崔妈妈呵一声,信他鬼话。她和他想法不同,希望将军能够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那些恩怨情仇,惊天的功业和富贵,只不过是浮云而已。

    “对了,将军呢?”她问。

    “早间收到志坚送来的一封信,他拿去校场那边看了。”魏明起身,对守卫道,“我亲去接夫人,走吧。”

    顾皎和柳丫儿只在前院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魏先生便笑着出来了。

    “夫人来得好巧——”他乐呵呵道,“外面刚送了灯来,你崔妈妈看着挑,正准备找人请夫人也来瞧瞧。”

    “灯?”她很有兴趣,“是要送去灯楼的吗?”

    “是。”魏先生引着她进院子。

    “我还从未看过灯楼。”

    “怎么会?”

    顾皎有点不好意思,“打小身体就不好,特别畏冷。父母亲不愿我过年的时候来回奔波,怕着凉生病。”

    “顾兄实在疼爱夫人。也是巧了,我们也是将来第一年,到时候跟夫人一起赏灯,肯定别有一番滋味。”魏先生笑呵呵,提高声音,“清平,夫人来了。”

    崔妈妈站在回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工匠们组装灯笼。她侧身,对顾皎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夫人”。

    顾皎看看魏先生,再看看崔妈妈,心中衡量一番。恐怕,昨晚上影响到李恒的,是崔妈妈。她道,“崔妈妈,这些是灯吗?怎么如此高大?”

    魏先生解释,“夫人年纪小,没看过灯楼。”

    “是咧。”崔妈妈点头,“刚送来的,我也吓一大跳,怎么灯做得比房子还好看。你看这雕出来的仙桃,是不是很像?怪不得,匠人们要的工钱高高的。”

    顾皎站到一盏灯前,抬手量了量身高,几乎平她的头顶。灯架最上是一轮明月,配了彩云和喜鹊,下方则是仙女捧桃仰望。她看了会儿,道,“我喜欢这一盏。”

    崔妈妈翻了下账本,道,“这盏叫追月。”

    竟暗合了她的名字。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自有了主意。

    “夫人再看看,可还有喜欢的?”崔妈妈问。

    顾皎心中有事,有些着急。她此番来,专程找魏先生,可不是选灯。然欲速则不达,眼角余光里,那老狐狸从没放弃过打量她。她只好收心,认认真真地一盏盏看过去。

    几乎每一盏灯,都有不同的主题。

    有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的云中君,有保佑五谷丰登的谷神,也有求功名利禄的富贵满堂。

    她来回走了几遍,伸出白生生的手指,点在了五谷丰登上。

    魏先生笑了,“夫人选得好。”

    顾皎也就笑,“先生,我有些不懂的事,需向你请教。”

    “诶,请教谈不上。聊聊,大家聊聊而已。”他冲着正房,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妈妈晓得魏明又要鬼把戏,只对柳丫儿道,“小柳儿,在外面帮妈妈收东西,好不好?”

    顾皎第二次进正书房,感觉又不同。

    和第一次的新鲜肃穆不同,这次里面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坐在巨大的书桌前,看着几个大肚瓶中许多毛笔丛立,如同刀兵一般。

    魏先生捧了茶来,“龙茶,借花献佛了。”

    她谢了一声。

    魏先生坐到对面去,“不知道夫人想聊什么?”

    装模作样。

    顾皎现代时候的导师,看起来颇有些儒雅的气质,在理工类学校里,算是难得的好容貌。

    她刚考上的时候,满心欢喜,只以为选着了个帅哥好老师,学习时光定然十分愉快。哪儿知道,老师看着和气,其实十分鬼畜。关起门来骂学生,那用词儿既文雅含蓄又直指灵魂,被骂的人一边怀疑自己是文盲,一边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走错了路。她被折磨了三年,对如此类型的男人怕得不行。

    现下,魏明那笑,那温润眼睛里的光,和导师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看她的样子,都跟看待宰的羊羔一般。

    顾皎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摸出那本田册来。展开,铺在桌上,占了一小半的面积。

    “这是,夫人的田册?”魏先生凑近了看。

    她点头,“昨日来找先生,本就是要谈这事,只被打断了。我回去后琢磨了许久,有诸多不解,还要先生赐教。”

    “夫人不必客气,请直说。”

    “少时,爹爱骑马带我在外奔驰,好几次去过此间。此间既有最肥的一片黑土地,也有最旱的一片山地,临河更有一片不能计入耕地的滩涂。他说,山地和滩涂自不必管,只要种好那片黑土,尽够我的脂粉和衫裙;若是日后有机缘,将滩涂开出来做水淹田,能令土地倍增。”她微微偏头,“若要增产,咱们在两个点上卡住了。一乃良种,二则是土地多少。良种短时日内不可得,但土地——”

    魏先生沉吟一下,“你想土地倍增?”

    “年初二回平地,想请先生同我去滩涂那边走一遭,应是有法子修堤的。”

    “这乃小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顾皎微微一笑,“先生,修堤筑渠非一日之工,还需要大量的银钱。”

    钱的问题,你得解决了吧?

    “夫人,可有什么好办法?”魏先生温和地看着她。

    顾皎心塞了一下,这老狐狸,早等着呢。

    她有种入套的感觉,但不得不说,道,“不敢说好办法,只是一些粗浅的天真想法。乃是将军,为龙口辛苦剿匪,保一方平安。不如——”她深吸一口气,“与其放任关口,再令土匪困扰,不如在那处命一二十兵丁维持秩序。来往民众如常,但商队和货物则根据多少收取一些费用。收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兵丁的粮饷,一部分用于补贴修筑。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过路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