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桃报李,顾皎对崔妈妈的善意刚释放出去,对方便命仆妇送了诸多物资来。
有围挡用的薄木板,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一些修整齐的石块青砖。
顾皎大喜,不顾还生着病,非常积极地谋划起来。
“且简单些,用砖石做基础,木板围挡,咱们再找点脏污了不能用的布来挡风。”她站在正房西边的回廊下,“这边,隔起来,做个灶间。”
她受够了日日水煮菜。
虽然病中不能大吃大喝,但小小地开点胃口无妨。
她道,“找人砌灶麻烦了点儿,搞几个炉火式样的应该也够用了。啊,若是能出一个烤炉的话,能做的多着——”
“夫人。”海婆失笑,“勺儿自会弄,简简单单,一下午就得。你回屋歇着,看看书,或者和含烟说会儿话。”
“这是嫌我碍事了呢?你放心,我只动嘴,不动手。”顾皎左右看,“柳丫儿,你最小,负责监督我。”
“好。”柳丫儿脆生生道,“若是夫人动手了,怎么说?”
“罚我给你说个好菜。”她笑眯眯,自己的才能也该有用武之地了。她转头问旁边不自在的含烟,“含烟,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都能说得出来。”
含烟昨日才犯了错,被海婆当众没脸,又晓得可能被将军听去了,也是一晚上没睡好。上午沉默地跟在杨丫儿后面做事,这会儿正感觉被孤立。她不妨会被顾皎点名,立刻有些喜出望外,道,“夫人吃过见过的多东西肯定比我们都多,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柳丫儿便觉得她无趣,道,“含烟姐姐,咱们不拘好坏,说出来给勺儿姐姐参考一个呗。”
“无妨。”顾皎挥手,对海婆道,“海婆,在家里的时候我就说能说得一口好菜,你不信我。这样,勺儿的炉子弄好了,我且来看看,给你们试试我的真功夫。”
夫人开心,整个院子跟着开心,都笑了起来。
果然,没会儿功夫,就好了。
外围用木板简单遮挡了一下,做了一个通风换气的小口子在侧壁上。内壁糊了一层麻布,看着干净整齐许多。靠墙用条石和木板垒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做操作板;侧面排了三个小火炉,供用煎药和熬汤不同的用处。
顾皎很遗憾没弄出来烤炉,或者烧烤架子,但也就够用了。她又去看了看送来的各样吃食,菜少而肉多,想是过年和冰封的原因。诸如鸡鸭羊肉,她点了鸡肉出来,道,“把鸡胸肉和鸡腿肉取下,骨架连着翅膀和脚,用来熬清汤。小火,细细的,还得撇了浮油,必要让汤水清亮见底。胸肉洗干净,等汤好了后,在其中烫熟,一刻钟就得。放凉了后,撕得细细的——”
弄个鸡丝面条吃,多么的暖和鲜美。这样,即使没有蔬菜,也不会腻得慌。
羊肉倒是好东西了,只不知勺儿有没有办法撇除膻味。
再想想,某次温夫人似乎提到了脍。顾皎的记忆中,古代的脍仿佛是切得薄薄的生肉,以鱼肉为主。算了现下是冬季,生食暂且免了。
杨丫儿道,“夫人说得果然好,我都流口水了。”
海婆一声,“毕竟是口腹之欲。”
“勺儿,可做得?”顾皎问。
勺儿点头,“做得。”
顾皎便放心了,含烟担心这边烟熏火燎,弄脏衣服。因此,劝着顾皎进屋,给她烤火炉,熏香,看书会儿。
她也听得人劝,当真回屋等着去了。
含烟自去做事,顾皎便去翻李恒的书。多是《龙口志》《河西志》这般的书,少部分是《齐民要术》。他看过的地方,用薄竹片的书签夹了。她便好奇,也去翻着看,连蒙带猜,懂了个七七八八。李恒看得认真,某些书页上居然有小小的楷字记录。譬如,河口产稻谷,年两季,若向阳些的地儿,能做到三季。稻谷有诸多品种,为迎合富人口味,多种了生长日长且产量低的,卖去京州,京都等地,颇受士人和豪强们的欢迎。
顾皎觉得颇有意思,没想到暴君居然是个农业爱好者,便坐下认真起来。
龙口平原因靠山临河,地貌还算多样。低洼些的地方,鱼桑盛行;靠里面一些,多做成水田;临山的坡地或者丘陵,被豪强们买了,引山泉水等等,片成了茶园或者果子园。不过,也有零星的散户,开出许多旱地,种小麦和粟米。小小一个县城,居然十分多样。
李恒烦恼的,应该是产量。他在稻谷处做批,产量高的才是好良种。
这一看,便入了迷,还是含烟喊了一声“将军”才惊醒了她。
顾皎本能地将书本扣上,迷糊地转头看窗外。天还没黑呢,他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看看被自己翻乱的桌面,抱歉道,“将军,马上给你收拾好。”
李恒又露出略有些忍耐的摸样,抬脚走进来。
含烟跟在后面,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肉香扑鼻。原来,晚食已经好了,含烟正捧过来的时候,李恒回家了。
顾皎瞥他没开口斥责的意思,赶紧手忙脚乱收好书本。她赔笑着走到旁边吃饭专用的案几上,接过汤面,往李恒面前送,“将军,肯定没吃晚食吧?试试勺儿的手艺。含烟,再去给弄多些来,我陪将军一起吃。”
含烟‘哎’了一声,自去了。
李恒看看白生生的汤面,再看看顾皎。顾皎道,“崔妈妈真好,让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她们就在廊下做了几个炉子,帮我开小灶。这是按我说的办法做的,你试试好吃不。”
说完,她将筷子放他面前,“将军,快试试。”
正劝着,杨丫儿又进来了,托着另两个大碗,还有几样小菜。此间应季的新鲜菜几乎没有,所谓的小菜也不过是夏秋时候采的山间野菜或晒干,或简单腌制而成。平日里吃着嫌干硬,但配汤面,一个字,香。大约海婆太简便了些,又切了些肉干。
顾皎接了属于自己的,略期待地看着他,“吃啊。”
李恒捡起筷子,挑了几根开吃起来。白面,手擀,切得细细的,劲道极了。
顾皎也就着碗口吹了吹,小口吸了点汤,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看来,只要材料有了,找对方法,总能做出自己想吃的东西来。她道,“将军今日得闲,回来得早了?”
“食不言。”他道。
好吧,不说就不说呗。
顾皎只小口吃着面,偶尔抬头看一下李恒。在她的印象中,男人不拘粗鲁斯文,吃东西总是有点儿狼吞虎咽的。可李恒不是,他坐得板正,动作不快不慢,咀嚼的时候完全没声,明显受过严格的训练。可见,他这个前朝的皇族虽然混得很没落了,但出生的印记还是在的。
李恒吃完一碗,顾皎将另一大碗也推过去。她笑问,“将军,好吃吗?”
他并没有推辞,道,“还行。”
还行就是能吃,能吃就表示其实不错。
顾皎开心了,道,“将军不忙的时候,就回院里吃饭。提前请小丫头们通知一声,我就让勺儿准备——”
李恒停住筷子,看着她道,“口腹之欲,不可放纵。”
一本正经的样子。
顾皎暂时不和他辩,慢慢吃了,将汤喝掉大半。她笑眯眯看着他吃完,让含烟将桌面收拾干净了,再去泡茶。
清香清香的,正好解腻。
她道,“将军今日回得早,公事忙完了?”
李恒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多谈的意思。
顾皎见他不太想谈这话题,便回到刚才的议题,“将军,口腹之欲不好吗?”
“口服之欲无错,纵容有错。”
不过弄点好吃的,多几顿汤面而已,居然就算纵容了?
“生而为人,不过几十年光阴,为的是什么?也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她偏头,走到书桌边,点了点那些书本,“将军所忧心的,也是让更多人吃饱饭,对吗?”
李恒一副看你鬼扯的表情。
“终日饱食无事,当然不好。得多想,如何才能过得更好。今日吃了一碗白面条,便要想想如何才能日日吃得;自己衣食无忧,便要想想如何能让更多人吃饱。毕竟,一人吃饱,全天下饿着,天下便存不了了。”
李恒起身,坐到书桌边。顾皎很讨好地帮他把书挪过去,“将军,我说得对吗?”
“夫人为了一口饱饭,将全天下扯下来做挡箭牌?”他隐约有点儿笑意。
顾皎立刻觉得自己生机颇大,李恒可怕,但并非不通人情。目前勾通起来,似乎也还好。她道,“非也。只是一个道理,我日常琢磨而已。譬如这碗汤面,我吃着好,便愿意和将军分享。含烟和勺儿她们辛苦做得了,当然也能吃。可只咱们一个院子里的人吃,未免自私了些,因此也要找机会给先生和妈妈送去。可咱们吃得好,外面那些兵丁呢?他们千里迢迢来龙口,为的是将军,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因此,也要给他们吃。兵丁们吃好了,肯定会思乡,想想家里老母妻儿吃不上,是不是又忧愁了?”
李恒翻开书,“不想夫人竟有颗兼济天下之心。”
“也不是。”顾皎道,“只是为了自己吃口好饭而已。毕竟大家都吃上了,才没人贪我碗里这一口呀。”
“可夫人的千顷良田,养不活天下万万众之口。”
她眨了眨眼,“将军不是还问过《丰产论》吗?田已是够多了,只粮产得太少,种植不得法且种不够好而已。另有一事请求将军——”
“说。”
顾皎见房中无人,李恒情绪似乎不错,准备更近一步试试。她低头掩盖双眼,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将军,只有咱们俩的时候,能不能别叫我夫人?”
听起来有点老,也不够亲近。
“为何?”
她俯身,轻声在他耳边,“把我叫得好老呀。你莫若叫我名字,顾皎也得,皎皎也行。”
李恒抬眼看着她,瘦巴巴的脸还有病相,淡淡的唇带着一点儿油光,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世上有一种人,明明机心卓绝,但却如稚子一般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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